王芃泽与柱子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望着他,笑道:
“我们见过好几次了,刚刚是我听到你说的第二句话。你不会是怕我吧?”
这是一句玩笑话,柱子明白,却无法以同样玩笑的语气去回答。他避开王芃泽的目光,慌乱地摇头,轻声说:“不是。”
可是王芃泽决心要引他多说话,又笑着说道:
“那你看到我怎么会这么紧张,瞧瞧,你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柱子紧张极了,带着胆怯地低声回答:“我不会说话。”
然后又补充道:“你们都是城里人。”
王芃泽说:“我们没有区别呀。”
但是说完之后,他觉得这句话带有太多虚伪的东西。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了。
在柱子的记忆里,那一天,那条路上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走在一起的几个人,对自己没有任何嘲笑与偏见,只有感激与赞扬。他渴望得到王芃泽的关心与欣赏,而那时已明显拥有。那条路上微风吹拂,只要一转身,他就能看到王芃泽额头上的明亮的阳光。路上是纯粹的男人们的欢声笑语,而且是来自城市里的、有知识有素质的男人们,他的自卑与忧郁正在被他们的快乐悄悄化解。那时候他在想,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像他们那样毫无保留地开怀大笑,那只能是他也拥有了与他们相似的身份,做着文化人做的事情,与现在完全不同。
眼看就要到中午了,柱子娘老大的不满意。挑水的一行人回来时,听到柱子娘正在对老赵说:
“本来想让你们中午就能吃上羊肉,这倒好,你把饭都做好了,我这羊还活着。”
老赵感激地呵呵笑,奉承柱子娘道:“有你这句话,我们比吃了羊肉还高兴呢!”
大家都笑着走过去。王芃泽牵着英子的手走进科考队的院子,低头对她说着什么。柱子娘看到柱子,立刻喊道:“快过来杀羊。”柱子爹又开始烧水。
听到要杀羊,大刘、小刘、小彭三个年轻人赶快放下水桶,站到旁边看。边上也早有几个邻居在围观。
这让柱子娘有些得意,特意对三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夸耀道:
“我家柱子,可是杀羊的一把好手。”
听到柱子娘的声音,柱子又感到心里一股火。他最近越来越无法容忍柱子娘的一切事情,她的声音,她的思维、她的迟钝与自以为是,以及村里的那些对她的嘲笑。况且柱子从来没有觉得杀羊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把一个有感情有温度的生命生生地杀死成一具僵冷的尸体,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耻辱。
他也不愿去向柱子娘反抗或讨论,他已习惯在沉默中承受或发泄。他按紧羊头,用刀快速地扎进了羊脖子,割断了喉管和神经,那些咩咩的哀号声便咕噜一声湮灭了,羊脖子的断口处突突突地冒出粘稠的血来。
柱子娘按紧羊的两条抽搐的后腿,向柱子抱怨道:
“这一刀扎得太深了,羊都快死了。死得早,血就放得不干净,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刘听到柱子娘的话,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
“不看了,再看中午饭都吃不下了。”
三人都回到院子里吃饭,吃完午饭再出来,看到那只断气的羊已被按在热水里刮净了毛,此时正赤裸裸地被挂在树枝上开膛破肚呢。柱子闷声不响,冷着一张脸取出羊的内脏,再把整只羊砍成两扇。柱子娘把胳膊抱在胸前,志得意满地在现场走过来又走过去。
柱子娘问小刘他们三人:“赵厨师呢?”
大刘向院子里喊:“老赵。”
老赵出来时,柱子正把两大扇羊肉从树枝上取下来放在大石头上。
柱子娘对老赵说:“羊杀好了,让柱子给你们搬过去吧,顺便把钱梢回来。”
老赵愣了,问道:“什么?”
大刘、小刘、小彭三人都觉得奇怪,又觉得好笑,饶有兴趣地等待着老赵的反应。柱子突然间明白柱子娘杀羊的目的,有些惊讶,但他早已见惯了柱子娘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所以没有在表情上表现出来,只是在心里狠狠地想到:这下丢人丢大了。几个围观的邻居已经开始哄笑起来。
老赵总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柱子娘:“你想把这只羊全卖给我们?”
柱子娘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啊。”
老赵哭笑不得:“我们没有说要买羊肉呀。”
柱子娘:“你们说了。”
老赵:“没说。”
柱子娘突然扬起强壮的胳膊,忽地指着一个方向。
“他说了。”
众人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看到王芃泽正牵着英子的手从科考队的院子里走出来。英子手里拿着一包王芃泽送她的饼干。
那一刻,柱子恨不能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远离开这个为他打上耻辱标记的地方。
王芃泽突然想起来昨天柱子娘问的那句话,顿时明白了当时围观的人为何会发笑。
老赵也想起来了,对柱子娘说:“我们是说过吃羊肉,可是没说过要买羊肉呀。”
柱子娘:“你不买又怎么吃?”
围观的几个村民又是一阵哄笑。
老赵觉得自己无法和这个农村妇女讲道理,懊恼地道:“这样吧,我们买五斤好了。”
柱子娘生气了:“你得全部买了,这只羊就是杀给你们的,早知道你们是这种人我就不杀了。”
老赵的火气也上来了:“你杀羊是你自家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我肯定不会买的。”
柱子娘像座小山似的往老赵面前一站:“你敢?”
老赵顿时心里发怵。大刘三人见状,赶紧上前,劝双方都消消气。大刘拉着老赵往后退。小刘和小彭一人拉住柱子娘的一只胳膊。
王芃泽招手让老赵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老赵大声道:“不行,我们的伙食费是有限的。”
王芃泽示意他不要大声,然后又低声说了几句。老赵仍然大声否定道:“不行,王主任,我们又不是天天住在这里,谁能吃完这么大的一只羊啊!”
王芃泽撇下老赵,自己走过来,对柱子娘说:
“大妹子,我们确实买不了这么多。我们买一扇,剩下的你看能不能卖给其他人?”
“不行。”柱子娘一旦来了火气,对谁都不依不饶,“你答应过我,现在我羊都杀了,你不要说话不算话。”
“我不是说话不算话呀。只是出了点儿误会,昨天我不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好邻居,刚刚柱子还帮我们打捞水桶呢。别让这件事伤了和气。”
“那你就更不能坑我了。”柱子娘回头望着柱子道,“柱子,把两扇羊肉都给他们搬过去,看他们怎么办!”
柱子低头站着一动不动。
柱子娘又道:“你听到没有,把两扇羊肉都给他们搬过去。”
柱子娘伸出大手,抓住了柱子的胳膊,用力一拉,居然没有拉动。
柱子抬了一下头,眼神中的戾气吓得两个围观的邻居惊呼着后退。惊呼声中,柱子突然举起手中的刀,狠狠地砍向那块杀羊的大石,大石应声裂成两半,刀身嵌在了石缝中。
然后他低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飞快地跑进了院子。身后是柱子娘的怒喝:“一点儿都不听话,你是不是想死啊!”
柱子跑到院子的角落里,将头重重地撞在杨树上,情绪糟糕到了极点。他觉得这个家真的是没救了,完全是作为村里的一个笑柄存在着。他痛恨这个家庭。
上午才经历过的那些快乐,这么快就已完全消失,换成了令人厌恶的紧张与计较。他不明白为什么柱子娘就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和反应,可以不珍惜任何宝贵的情感,而像只动物一样生存下去。
他重新感到绝望。
直到王芃泽来到他身后。王芃泽没有再喊他“小兄弟”,而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似的唤着他的小名。
“柱子。”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引领着柱子走出绝望的深渊,那一定是王芃泽。王芃泽只需一个关怀的眼神,一句温暖的话语,一个微笑,一次接触,就能在任何时候将柱子心中翻滚的愤怒平息成一种感动。
王芃泽站在身后,轻声对他说:
“柱子,生气归生气,问题还是需要解决的。现在是中午,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你把剩下的那扇羊肉推到乡里去卖,能卖多少是多少。余下的,我买。”
柱子回过头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王芃泽的脸。他看到王芃泽已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年轻,额头和眼角,都有了明显了皱纹。
柱子洗掉手上的羊血,吃了点儿冷饭,便和柱子爹走出门去。柱子爹拉了一个小板车,柱子把一扇羊肉扛起放上去,随手拔掉嵌在石缝里的刀,两人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出了村子,走远了。
之前,柱子娘试图拔出那把刀,试了试,竟然没有拔掉。
天黑时,柱子和柱子爹推着小板车吱呀吱呀地回到村口。老远就看见一个黑影等在路上,满天繁星,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柱子认得出,那是王芃泽。
王芃泽迎上来,微笑着问候他们,看了看车子上的羊肉,卖出去了不到一半,立刻说道:“这剩下的我买了。这是钱。”
他把钱给柱子,柱子没有接。他又赶快把钱塞到柱子爹的手中。
柱子爹迟疑地问:“那你们的伙食费……”
王芃泽道:“没关系,这和伙食费无关,是我自己的钱。那几个年轻人都能吃肉,就当是买来送给他们的吧。”
王芃泽摸了摸柱子的头,笑道:“今天累坏了吧,柱子。”
柱子转过脸去望着黑黑的夜色,热泪涌得满脸都是。
柱子家在村子的最西边,是湾子村最偏僻的地方,只有几户人家。这边的村民一出门必往西走,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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