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都在说。刚刚广播里也播报了。”老赵又问,“我还真搞不懂这些人,你说他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王芃泽勉强地笑,回答道:“我也不懂啊。”
剩下的时间王芃泽就坐着发愣,中午一下班他就匆匆往家赶,用自家的电话打到柱子的宿舍。宿管员上楼去喊了,又回来说宿舍里没有人。王芃泽越来越担心,渐渐地有了不详的预感。中午姚敏没有回来,只有老太太,王小川和王芃泽在家吃午饭,老太太对王芃泽说你过会儿去看看姚瑞吧,我做了一些点心,你送过去。王芃泽说好啊,考虑到食品厂就在这个区的派丅出所旁边,倒是想立刻就去。
姚瑞以前见到王芃泽时是没有话的,这次却一见面就讲起昨晚的奇闻:“我们从宿舍楼里就能看见派丅出所的大院,昨晚我们都跑上楼顶去看。今天上午听广播才知道那些人是同性恋,想起来真有点儿后怕呢。”
王芃泽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姨子,但是也从不表露出来,但这一次忍不住想说她两句,就笑着说:“如果是真的,你就更不用怕了,和你完全没有联系嘛。”
想了想,又问姚瑞:“昨晚你看到有多少人?”
“好多啊,黑乎乎一大片。”姚瑞突然瞪大眼睛,表情夸张地惊讶着,像是想起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天快亮的时候,还剩下一个人,太远了看不清,只觉得那人的动作有点儿像柱子。”
王芃泽无奈地笑道:“你别瞎猜了。”然后撒了个谎,“今天早上一大早我还和柱子通电话呢。”
从食品厂出来,王芃泽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推着自行车走到派丅出所的门口,闷着头往里闯,门口的警卫拦住他,问你是来干什么的。王芃泽说我来找下小张,说个事儿就走。警卫说这里有好几个小张,你找哪一个。王芃泽说就是家住得离这儿最远的那个,年纪不算大,皮肤不算白,一直喊他小张,把全名都给忘了。警卫糊里糊涂的,看王芃泽的气质又不像是普通人,就挥挥手让他进去了。王芃泽走进院子看了,空空的只有几辆警车,他不愿去打听这件事,立刻又出去了。门口的那个警卫还招呼了一声:“喂,你找到小张没有?”
王芃泽坚持告诉自己柱子是不可能出这些事的,一来柱子的正直会让他远离这种聚众看黄片的龌龊行为,二来就算是去看了,就算被发现了,柱子凭借敏捷的身手也是可以逃脱的。想到这些王芃泽很懊恼,蓦然发觉自己想到的这第二个理由相当无耻。
可是结果始终要到来。下午上班不久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老赵抢先接了电话,听了一下又递给王芃泽,疑惑地说:“派丅出所来的。”王芃泽的思维一下子就乱了。
他强装镇定地接电话,脸色越来越凝重,挂断电话时面有怒色,想掩饰都掩饰不了。老赵看到王芃泽的神情,也不敢细问,只问了一句:“王老师,用不用车?”王芃泽摇摇头,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桌子,对老赵说:“老赵,我出去办个事儿,如果有人来找我,就帮我应付一下。”老赵回答:“放心吧。”
王芃泽匆匆忙忙地下楼,在楼梯上又看到老赵追了过来,把两盒烟塞到王芃泽手里,说:“刚想起口袋里还有两盒烟呢,拿着吧。”
王芃泽推了自行车,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他拆了一盒烟,自己先点燃了一支,站在人行道上大口大口地抽着,努力平定着乱糟糟的情绪。他不安地望着眼前的城市,平凡的光阴中,平凡的车辆和平凡的行人,似乎要用去一生的时间来重复平凡的一天又一天,这平凡中隐藏着一种大智慧,却被人们视而不见,只有当你快要失去它的时候,才能蓦然发觉那种熠熠生辉的可贵。
再见到柱子的时候,王芃泽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受尽屈辱的记忆。一个警丅察把柱子带进来,柱子手上戴着手铐,破衣破鞋,脸上有血污,眼睛肿得一只大一只小,浑身青紫,左臂又变弯了。王芃泽觉得震惊,怔怔地看着柱子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喊了一声:“叔。”又挨着他坐在长椅上。王芃泽又心疼又恼怒,脸色铁青,什么话也没说,转过头去注视前方,等着警丅察训话。
警丅察一套一套地训斥,足足教训了一个小时。开始的时候以柱子为目标,柱子已经习惯了,低着头任你随便骂。可是当目标转向王芃泽的时候,那些极尽侮辱之能的话语在屋子里刚开始响起,柱子立刻涕泪横流,他再也忍受不住,就坐在王芃泽身边失声痛哭起来。旁边有警丅察呵斥:“你哭什么!不许哭。”可是柱子根本停不下来,先是用手掩着脸,后来弯下腰去,趴在膝盖上绝望地号啕大哭。看到王芃泽也受到这样的羞辱,柱子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崩塌了。
王芃泽对柱子仿佛视而不见,一眼也没看,一句也没劝。面无表情地等警丅察训斥完了,他就站起来让烟,陪着笑让了一圈,然后交了罚款,就带着柱子出去了。
走出派丅出所之前,王芃泽把柱子带到院子里洗车用的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是突突突往上冒的水。王芃泽对柱子说:“把你的脸洗干净,出了这个派丅出所,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这张脸脏成这样。”
柱子弯下腰,洗掉了脸上的眼泪鼻涕和血痕,没有毛巾,就拿袖子擦干了。王芃泽推了自行车,柱子紧紧跟在后边,两人走出派丅出所的时候,那个警卫在两人的背后喃喃地骂:“妈的,还以为你是小张的亲戚呢,原来是犯人他爹呀。”
两人先是去了公共浴室,王芃泽让柱子去洗澡,他自己去前台借了针线,坐在换衣间里帮柱子缝补衣服。柱子洗完澡回到换衣间的时候,王芃泽还在缝补,柱子走到王芃泽身边,犹豫着说:“叔,我的左胳膊很疼,可能又断了。”王芃泽抬起头,目光从针脚上移到柱子赤条条的身体上,似乎完全没有怜悯之色。柱子突然觉得冷酷,不只是因为王芃泽的眼神,而是此时此刻,自己完全暴露在王芃泽的眼中,不着一丝,不挂一丝,是多么丑陋的一件事。
随后两人去了医院,出来时柱子的左臂被石膏固定了,用纱布系在胸前。下班时间早已过去,天快黑了。
王芃泽骑着自行车,送柱子回宿舍,看到税务局的大门时,王芃泽突然停下来,微微转了一下头,问柱子:“柱子,你知不知道你的领导在哪里住?”柱子回答:“我知道我们主任的家,怎么了?”王芃泽说:“你得去跟你的主任解释一下,你已经一天没有上班了。”柱子看看浮动的夜色,有点儿不敢去,建议道:“现在有些晚了,要不明天吧,反正明天上班会见到他。”王芃泽强硬地命令道:“不行,就现在。”
柱子对王芃泽说:“叔,要不你回家去吧。我的主任家就在附近,我自己去跟他解释一下就行了。”王芃泽并没有立刻走,望着柱子的脸,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打算怎么跟你主任解释?”柱子支支吾吾道:“我还不知道呢,我得想想。”王芃泽无奈地叹口气,说:“你不能照直说。”指了指柱子裹了石膏的左臂,“就那这个当理由吧,说是旧伤复发,还算是个比较有面子的理由。”
王芃泽要走,跨上自行车往前骑了一点儿路,柱子又喊:“叔。”王芃泽停下来,转过身来。柱子跑过去,低声问:“我知道你心里很生气,你骂我几句吧。”
“我骂你干什么?再说我也不会骂人。”王芃泽望着夜色中柱子满身的伤,突然急躁起来,“有些事情本来会招来许多惩罚,现在这还只是开始。”
柱子的主任姓贺,打开门看到柱子站在门外,有些惊讶,似乎还有些尴尬,也没有把柱子让进屋,就站在门口勉强地笑着,问:“哟,王玉柱,你怎么来了?”
柱子解释道:“贺主任,我今天没能上班,是因为……”
贺主任等柱子把这个漏洞百出的理由讲完了,笑道:“王玉柱,其实你不用跟我请假了,你找哪种理由也都不重要。”
柱子“哦”了一声,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贺主任似乎很为难,四顾着看了一会儿,对柱子说:“既然现在找到我了,我就跟你说个实情吧。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早就传开了,我们也都知道了。今天局里领导找我开了个小会,讨论了一下这个事情,可能明天就会有人通知你。”
柱子惊惧地问:“通知我什么?”
贺主任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王玉柱,你被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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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柱子后来怎么都回忆不清他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从贺主任家里到宿舍之间的路,有关那天晚上那条路的记忆完全从大脑里删除了,或许是因为当时并不存在任何记忆,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麻木与僵滞。
后来的记忆从宿舍里开始续接。宿舍里只有柱子一个人,周秉昆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床,垃圾和零碎的杂物扔在地上没有收拾。柱子坐在床沿,像个木头人似的一直坐到凌晨,他望着屋子里浓郁的黑暗,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得如此可笑,别人应该都闻所未闻吧。
年少时他不明白人生中那些重大的转折是如何开始的,那些别人眼中的“轰轰烈烈”或者“悲惨凄绝”,身在其中的人是不是都有过充分的准备,去仰望着等待那些神圣而严肃的来临。而此刻他明白自己的人生不过像一堆沙子,只会被污水一粒一粒地浸透,不知不觉,毫无察觉,预料不到,也完全没有挽回的机会,就这么一败涂地。他想起几天前他还在为琐事或沾沾自喜或郁闷伤感,现在看来全都显得世俗而邪恶,他自己终于也被世俗给邪恶地抛弃了。
凌晨的时候他下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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