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院子里响起了王芃泽推开窗户的声音,大声喊:“小川。”王小川也是和衣睡的,房间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晃动着矮小的身影飞快地跑出来,闯进王芃泽和老太太的房间里时愣了一下。
王芃泽正坐在床上,拿着电话听筒飞快地拨号码,急匆匆地命令王小川道:“快,帮你奶奶穿衣服。”王小川冲到老太太的床边,握着老太太干瘦的手焦急地大声喊:“奶奶。”王芃泽不耐烦地呵斥他:“你快帮你奶奶穿衣服。”又急忙对着听筒说:“彭主任,我妈妈情况危机,你开车过来帮我一下吧。”
王小川抱着老太太坐起来,把厚衣服披到她身上,听到王芃泽在打电话求援,厌恶地回头看了一眼。王芃泽注意到了,他一直都知道王小川的这种怨愤的心理,但是情况紧急不容他犹豫,立刻又拨通了老赵的号码。
老赵和小彭很快就赶来了,两人都急急惶惶地开着车,老赵开着他儿子的两厢车,小彭这几天一直把研究所里最好的车借出来停在家门口,预防紧急情况的出现,接到电话后立即动身,几乎和老赵同时赶到。那时候王芃泽和王小川已经用轮椅把老太太推到了店门口等着,房东和同院邻居都在旁边帮忙。
小彭30多岁了身体也并不强壮,仍是瘦瘦弱弱的,但毕竟年轻,还是比老赵有力气,跑过来抱起老太太就往自己的车里送,匆匆忙忙地向老赵解释说:“老赵,我的车稳,用我的车。”老太太身上的毛毯滑落到了地上,王小川跑过去捡起来,跟着小彭钻进车里。
老赵扶着王芃泽走过去,帮着他坐在老太太旁边。老赵怕王小川会再一次受到打击,随口说:“小川,你来坐伯伯的车吧。”王小川只顾扶着老太太的身体,狠咬着嘴唇望着那张昏迷的脸,对老赵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小彭匆匆忙忙地发动了车子,老赵急忙关上车门。
一路上小彭把车开得飞快,路两边的广告灯乱纷纷地在车窗玻璃上滑过,在车里老太太的身上投射出光怪陆离的晃动的影子。王芃泽握着老太太没有知觉的手,感觉到生命的迹象正在慢慢模糊,心里一酸,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王小川紧紧抱着老太太的身体,傻愣愣地呆坐着。
老太太被送到急救室里抢救的时候,王芃泽、老赵、小彭都默默无语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消息,王小川远远地离开三人,倚靠在远处的墙上,在昏暗处独自落泪。
等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从急救室里传出来。王芃泽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不能不去担心即将到来的结果会加给王小川怎样的伤痛,这孩子把生活的不幸承受得过于早了,当初王芃泽在研究所做主任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遇到王小川都会夸两句,这种虚荣与骄傲,在王芃泽出车祸之后很快就抛弃了王小川。以前许多人来求王芃泽办事,车祸之后王芃泽不得不经常拄着双拐去求别人帮忙,这一切王小川都看在眼里,小小年纪就尝到了人情的冷暖。
王芃泽拄着双拐站起来,慢慢走到王小川的面前,低声唤道:“小川。”
王小川没有反应,低着头看着窗外楼下的夜色中的街。
王芃泽说:“我们很久没有谈过话了,爸爸想和你好好说会儿话。”
看到王小川依然没有反应,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王芃泽就继续说下去:“小川,奶奶可能要离开我们了。”
王小川抬起头,转过脸来望着王芃泽的眼睛,不是震惊,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漠然与忧虑掺杂的眼神,与往日不同。可是王芃泽没有注意到,他反复地考虑着该说的话,小心翼翼地说下去。
“如果真的是这种结果,爸爸怕你会太难过。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事,奶奶80多岁了,如果这一次挺不过来,那也是时间到了,这个年龄,应该算是个没有遗憾的结束吧。”
王小川哽咽着想哭,又转过脸去低头看窗外。王芃泽又走近一些,他以为王小川或许会需要父亲的爱抚和拥抱,可是他拄着双拐遥遥欲倒的身影早已不是个可倚靠的形象。王小川依然是自顾自地擦着眼角的泪水,小小的身影可怜巴巴地靠在墙壁上。
王芃泽说:“小川,事实或许很残酷,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你从小都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家里出的事情又多,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必须得学会化解,要不然这些压力会继续伤害你,爸爸不想看到你再承受更多的压力。爸爸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只怪爸爸一直以来做得不够好,不像个爸爸。你就想想奶奶嘛,如果她现在还有意识,如果她要对你说话,也会是这些。”
王小川低声啜泣,极力地压抑着哭声。王芃泽把拐杖夹在腋下,伸出手去想抚摸王小川短短的毛茸茸的头发。如果不论身高,王小川其实遗传了王芃泽的很多特征,头发黑黑的密密的,总是王芃泽给他理发,理得短短的贴在头上。
然而这时急救室门上的灯灭了,有医生开了门走出来。王芃泽急忙转过身,和王小川一起往那边走。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王芃泽大声回答:“是我。”一边拄着双拐用最快的速度往前移动。医生说:“抢救无效,病人已经死亡了。”
王芃泽双手一抖,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王小川哭着大声喊:“爸爸。”匆忙伸手扶了一下。他抓住了王芃泽的胳膊,可是力气太小,王芃泽高大的身子太重了,摔在地面上“啪”地一声响,拐杖甩出去老远。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是小彭和老赵帮忙料理的。小彭忧虑地对王芃泽说:“王老师,医院里让赶紧把病人尸体运走,可是房东那边也不让放。”他想说要不就尽快送到殡仪馆吧,可是望着王芃泽和王小川伤心的样子,又实在说不出口,就问,“怎么办呢?”
王芃泽茫然地望着小彭,悲痛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赵对王芃泽说:“老王啊,人都有这一遭,留也留不住,剩下的事我老赵要替你做主了。你和小川都不要太悲伤了,小川还小,你多劝劝他吧。”
于是老赵去联系殡仪馆,小彭去和医院交涉报销费用的事情。老太太的尸体暂时放在一个空置的病房里,王芃泽和王小川坐在旁边陪着,望着老太太已永远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不会再织毛衣的越来越僵硬和冰冷的身体,恍若隔世。
王芃泽问王小川:“小川,你有没有听过奶奶讲从前的事?”
王小川回答:“没有。”
于是王芃泽开始讲,从他所能记得的最远的小时候讲起,讲到林慧珍,讲到王小川的爷爷王曜恩,讲到后来一家人三地相隔,有段时间音信全无,讲起那些年代那些匪夷所思的信念与情感,讲到王曜恩被人折磨致死,讲到如何来南京,讲到王小川出生,讲到在西北遇上柱子……老赵在殡仪馆里为老太太设置了一个小小的灵堂,但是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因为王芃泽一家在南京没有亲戚,在北京的几个远亲十几年不联系了,就算通知了也不能及时赶过来。王芃泽怕麻烦别人,没有把这件事向人多说。所以灵堂上人影寥寥,老赵四处打电话通知,才又来了一些人,老太太生前的几个邻居,研究所里几个老同事,包括退休了的老所长和孟主任。按道理王芃泽应该跪在灵堂上还礼,但是双腿残疾跪不了,就由王小川代替,王芃泽坐在轮椅里在旁边陪着,谁看了都唏嘘不已。
吊唁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谁都没想到的一个人出现了。那时候肖春莹已经是个大学老师,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老太太去世的消息,戴着白花进来,不是鞠躬,而是跪下来磕头。王小川不认得这是谁,王芃泽急忙摇着轮椅过去搀扶。肖春莹起来后站在一旁,不停地拿纸巾擦眼泪。
王小川望了肖春莹一会儿,抬起头问王芃泽:“爸爸,为什么我妈妈没有来?”
王芃泽一愣,才发现大家都把姚敏给忘了,一直都没有人去通知。他望着王小川,在王小川的眼神里发现了一种似乎是对姚敏的恨,就安慰说:“时间太紧,可能没有通知到。”小彭在旁边听到了,赶紧过来向王芃泽问姚敏家里的电话号码,用手机打了过去,打了好几次没人接,回过头来无奈地向王芃泽摇摇头。
那一天,一辆崭新的黑色马自达驶入了南京,带着一种意气风发的从容与归心似箭的急迫,穿过南京的大街小巷,熟练地一直开到了王芃泽七年前所住的单元楼。开车人推开车门出来,抬头望着天空中暖洋洋的春末的阳光,又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打量眼前这座被岁月的风雨吹打得斑斑驳驳、与周围的新楼相比更显破旧的单元楼。他站在马自达旁边,身影高大而壮实,似乎蕴藏着让人猜测不完的力量。他眯着眼睛向前看,短短的头发下面,眼神里有种从精神深处自然流露的威大晚上的,车中人拿出一副墨镜戴上,遮住眼睛,低声而不容置辩地说:“我是王玉柱。”
然后打开车门让小彭坐进后排,他的背影蓄满了悲伤,似乎在努力抵制那些冲动地寻求出路的痛苦的力量。
“彭主任,你告诉我,这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王芃泽睡不着觉,看到王小川的房间里也亮着灯,就进去劝他早点儿睡,顺便把王小川的衣服拿出来洗。
他在院子里使用洗衣机,静静地坐在旁边,一直等到甩干的声音嘀嘀地响起。他回过神来,拄着双拐去厨房里拿了一个塑料盆和一把衣撑,倚在洗衣机边上把衣服一件一件捞出来。
这个院子很大,有个侧门通到巷子里,租房子的人都是在附近做生意的,有些人夜里收摊儿很晚,所以院门到凌晨才能锁上。王芃泽捞完衣服时注意到一个人影站在侧门那里望着这里。他看了一眼,也没有在意,坐到轮椅上,端着装满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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