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相并不急着下地,而是先伸着脑袋扫视了桌上小说的封面,道:“这是什么新书?晚上你给我念念。”
露生松手放下龙相,然后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床也变得更利索了,一床薄毯子被人叠得方方正正,毯子上端端地放着枕头,枕头底下露出一角很厚实的白绸子。露生口中不言,心里清楚,这是丫丫方才给自己收拾了房间,新手帕不知道放哪里才好,所以干脆给他塞到了枕头底下。
龙相这时脱鞋爬上了床,四仰八叉地躺到了露生身后。露生倒是不介意他在自己床上乱滚,可是不希望他发现丫丫给自己的新手帕。于是转身面对了他,露生不给他乱掏乱摸的机会,直接就问:“给你读几个新笑话吧,愿不愿意听?”
龙相立刻点了头,又扯着大嗓门喊:“丫丫,来啊!露生要给咱们讲故事了!”
对面东厢房果然开了门,丫丫小跑着穿过院子,一转眼便进了这边的屋子,“你们又不去骑马了?”
露生怕龙相又对着丫丫动手动脚,故意从桌前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然后自己翻出一本杂志打开来,开始一板一眼地读笑话。刚读完一篇,丫丫和龙相就都笑了。
露生看自己把这两个人都逗笑了,心中有些自得,趁热打铁地又读了个更有趣的。结果这一次成绩显著,丫丫侧身靠在椅背上,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龙相则是瘫在床上,打雷一般地哈哈起来了。露生微笑着扭头去看丫丫,丫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立刻有点不好意思,抿嘴憋住了笑声。而露生审视着丫丫的这种表现,心中忽然一动,随即快步走到床边,弯腰扶起龙相,说道:“别笑了,憋回去。”
龙相没骨头似的坐了起来,坐不住,靠在露生的臂弯中依旧是狂笑。于是露生一抬他的下巴,正色直视他的眼睛,“你控制一下自己,不要笑了。你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忍住不笑。”
龙相东倒西歪地摇了摇头,依旧是笑。不但笑,还将两条腿在床上乱蹬,仿佛不蹬就不能过瘾。露生一转身坐在床边,把一侧肩膀给他靠,同时发现龙相的确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笑这个东西,的确是不能在瞬间从有到无的,但是多多少少总能控制。好比丫丫,一旦羞涩了,就能从开口大笑转成抿嘴小笑,但龙相的情绪似乎全部都是失控的。露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有问题,还是被龙家人宠过了头。总而言之,与众不同。
露生有点忧虑,可龙相在他身后一味地只是“哈哈哈”,他受了感染,忍不住也笑了一下。而龙相在由着性子笑了个痛快之后,忽然抬手一拍露生的肩膀,“你们等着,我去拿一样好东西过来。”
露生没拦着他,等他趿拉着拖鞋跑出去了,露生把枕头下面的手帕抽出来,飞快地往裤兜里一揣。而丫丫发现书桌上染了一块墨迹,便用一张草纸蘸了水,专心致志地去蹭。
不出片刻的工夫,龙相跑回来了,手里攥着他的“好东西”。露生一看到那“好东西”的真相,立刻变了脸色,“谁给你的?”
所谓“好东西”者,乃是一瓶贴着花标签的洋酒。标签上的字样有些模糊了,露生也辨不出它是白兰地还是威士忌。龙相大喇喇地拧开了瓶盖,仰头先对着瓶嘴灌了一口,随即才笑嘻嘻地答道:“那天我在营里玩,徐叔叔他们开午餐会,桌上全是这种酒。我喝了一杯,还想要,可是他们不给我了。不给就不给,我自己也弄得到。”说着他把酒瓶递向了露生,“来一口,很好喝的。”
露生抿了小小的一口,神情痛苦,并没咂摸出丝毫的好滋味。这酒或许真是好酒,但龙相还是个半大孩子,先前也并没有人给过他酒喝,露生看他像喝橘子水一样喝酒,心中便又有些惶恐。
“别给丫丫喝。”他起身挡在了龙相与丫丫之间,“你也不许喝。”
龙相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莫名其妙地看向露生,“为什么?”
露生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你看……龙叔叔就喝酒喝得凶,我不想让你变得和他一样。”
龙相想起自家父亲的尊容,不由得也一皱眉头。可烈酒的余味弥漫在他的口中,他又舍不得真把酒瓶子放下来,“我哪能变成他那个样子?”他不以为然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他是……他是……”
他想他父亲肯定不会是生下来就披头散发、一口黑牙,有人说他长得像父亲,他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也不能否认他父亲年轻时应该也能算是个美男子。他也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活成今天这副脏兮兮的疯癫模样,所以嘴里打了结巴,“他是”了半天,也没讲出下文来。
于是恼羞成怒似的,他忽然沉了脸,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白露生!我吃点心,你说我;我跟丫丫闹着玩儿,你也说我;我喝口酒,你还说我!你总说我,我在你眼里就一点儿好地方都没有!”
露生一看他这个架势,直接按照惯例,对着丫丫微微地一挥手。而丫丫宛如他伶俐的盟军,见了他的手势,立刻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出去避风头了。她知道单打独斗,大哥哥一次能揍两个少爷;但是如果自己在场,大哥哥因为得护着自己,所以战斗力有所下降,就很可能被少爷咬个满脸花。
丫丫一走,露生立刻放了心。昂首挺胸地对着龙相,他开始尽情地痛心疾首,“你嫌我说你?不知好歹的,我说你是为了谁好?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你再睁开眼睛看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管你?”
龙相用力一甩手,恶狠狠地吼道:“用不着!”
露生被他折磨了五六年,对于他,已经是修炼得虚怀若谷。急归急,可等闲不会真动脾气。
“等我走了,我就不管你了。”他告诉龙相,“那时候你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别说喝酒,你吸鸦片、扎吗啡我都不管。”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有点咬牙切齿,“到时候你就和你爹一样,当你的镇守使二世吧!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就是看在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赶紧放了丫丫出去。你这样的还要娶丫丫?你肯娶我还不肯让丫丫嫁,谁知道你学你爹会不会学得太彻底,将来也一枪毙了丫丫?”
一边说,露生一边感觉有点不大对劲。自己明明是没有生气的,可竟会越说越恶毒。及至话音落下,他望着龙相,忽然有些后悔了——语言上的攻击也是攻击,龙相今天并没有怎样淘气,自己何至于要如此严厉地批评他?
这回八成得咬下我一块肉来,他望着龙相想,并且暗暗地做好了挨咬的准备。
然而龙相直勾勾地瞪着他,一边瞪,一边连着灌了几大口酒。他越是不动手,露生越感觉恐慌——他平时好端端的,发起疯来都是无人可挡;如今喝了酒,再换一款新式的酒疯来发,想必更会让人招架不住。这家伙唇红齿白一口好牙,打不过自己了就上牙咬,还专往脸上咬,一咬一个紫红圆圈,勋章似的,能连挂好些天。而自己可以打他一拳,也可以踢他一脚,但总不能以牙还牙,也捧着他的脑袋啃一口。
临刑似的,露生等了又等,然而龙相一口气喝了半瓶酒,却异乎寻常地没有大怒。
没有大怒,也有小怒,起码两道眉毛是竖起来了,柔软的嘴角也撇下去了,牙齿紧咬,咬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忽然抡起胳膊把桌子上的书籍一扫,只听哗啦啦一声大响,先前被丫丫整理好的一摞书本被他扫成了个天女散花。然后上前一步一侧身,他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
他比露生矮了半头,桌子腿给他弥补了这半头的高度。这回两个人距离近了,能够把热气一直呼到对方脸上去。露生没有和他对着喘的兴趣,所以微微垂下头,决定道歉,“龙——”
“相”字没能出口,因为他紧接着就挨了龙相一个嘴巴。
龙相抽完这一巴掌,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然后转向露生,甩手又是一个嘴巴。
他手上没长牙,所以仅从疼痛的程度上来讲,这两个嘴巴还是能够令人忍受的。露生决定由着他打,否则一旦还手,又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龙相不说话,单是一下接一下打他的脸。露生是小白脸,虽然没有龙相白,但也是一张少爷公子的面孔。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被龙相打成了半脸红半脸白。而龙相停了手,歪着脑袋对他端详了片刻,末了却是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尖说道:“你少对我充大哥,我用不着你管,丫丫也用不着你管。再敢对我放肆,我宰了你!”
说完这话,龙相跳下桌子,酒瓶也不要了,空着两只手扬长而去。露生抬手捂着火热的半边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今天算他出奇地幸运,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平息了一场战争。在龙家住了五六年,龙相至少叫嚣了几百次要“宰了你”。比“宰了你”更凶恶、更血淋淋的话,龙相也说过不少。他起初听了,气得要走要死,要和龙相同归于尽,后来发现龙相只是说说而已,而且说完就忘,他无可奈何,只好左耳进右耳出,权当听不见。
龙相一出院子,丫丫立刻就跑了回来。见露生全须全尾的,只是红了脸,她也松了一口气。又因为此刻黄妈睡得天昏地暗,龙相又不知所踪,所以她在露生的屋子里坐稳当了,很轻松地又伸懒腰又伸腿。露生不和她说话,她静静地一个人坐着,也不走。
如此过了良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大哥哥!”
露生抬头望向她,“嗯?”
她笑了,笑得挺得意,“我给你织条毛线裤子好不好?”
露生一扬眉毛,“你会吗?”
丫丫连连地点头,“我跟荷花学的,荷花什么都会织。”
露生思索了一下,拉开抽屉,从中抓出了一把银元,“给你,毛线那东西,你得自己买去吧?”
丫丫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边喃喃计算一边从他手里拿钱,“荷花说一磅毛线是两块五,一条裤子要一磅半,两条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