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这回一点头,“嗯,真走。火车站半夜有趟过路的列车,正好是到北京的。一会儿经过邮局,要是没有关门的话,我再给干爹那边发一封电报过去。”
龙相开始结巴,“不是有个姓、姓满的要杀你吗?”
“我现在和六年前的模样大不一样,没人能够认出我。”
龙相六神无主地回头看了丫丫一眼。丫丫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眼,和他对视之后,她立刻就小跑着跟了上来,不出声,只亦步亦趋地紧随着露生。
三个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龙相又开了口,“你别走了,我往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我还给你找了一把很好看的手枪,比你原来那个什么遗物漂亮得多,你看了,一定喜欢。”
露生一笑,脚步不停。
龙相想了想,忽然歪着脑袋一拱露生的肩膀,“我让你摸摸我的角。我这可是龙角,丫丫都不许摸的,我让你摸,别生气了,好不好?”
露生加快了步伐。前方路口有一座小小的邮局,他出来晚了,邮局已经关了门。电报看来是发不成了,不过只要温如玉没有搬家,那么他下了火车,自己也能够找过去。
从邮局大门上收回目光,他不看龙相和丫丫,一味地只是走。而龙相茫茫然地跟着他,发现他已经走出一条小街,并且马上要拐弯了。他如梦初醒一般,忽然转身跳到露生面前。
俯下身一把抱住了露生的腰,他一脚前一脚后地扎了个马步,咬牙切齿地喊道:“不让你走!”
然后不消他吩咐,丫丫从后方也搂住了露生的腰。两人一前一后夹攻了露生,全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四条胳膊简直要活活勒断露生的腰。露生急了——再被这两人缠着勒着,他的心就要软了,他就走不成了!
对着龙相的后背捶了一拳,他背过手又搡了丫丫一下。他想使蛮力硬甩开他们,可是丫丫随着他的挣扎左右摇晃,脚下无根,手臂却是快要勒入他的骨头;龙相则是用脑袋抵住了他的胸膛,他越往前进,龙相越要死死地顶他,顶到他寸步难行。街上开始有人聚拢来看他们了,可是未聚成堆又散开来,因为龙家的卫兵骑着马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白少爷”。露生眼看龙相的援兵越来越多,急得额头都暴起了青筋。转眼之间,卫兵已经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白少爷!”卫兵一边说话一边飞身下马,是个很着急的模样,“北京来的急电,是发给您的。”
露生知道城内军营之中自有无线电台,可以随时收发电报。从卫兵手里接过译好的电报文,他低头读了一遍,随即却是大惊失色,连皮箱都脱手落了下去。
温如玉死了!
电报文只有寥寥几行字,是温家的老仆发过来的,说温如玉死于急病,而这封电报发出来时,温如玉已经被他的朋友们合力下葬了。
龙相抬起头,见露生怔在了原地,便抬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电报纸。草草地将文字阅读了一遍之后,他脑筋一转,像通了电一般,两只眼睛立刻就亮了。
“你干爹死了。”他直问到了露生的脸上去,“你就算回了北京,也没地方可去了,是不是?”
不等露生回答,他松开手挺直腰,竟是挥舞着电报纸跳跃着欢呼了一声,“丫丫,他走不成了!他干爹死了,哈哈哈!他在北京没有家了,他不会再走啦!”
说完这话,他把电报纸送到嘴唇上,叭地亲了一大口,紧接着把脑袋伸到露生面前,仔细看他的眼睛。
露生不言不动,只在眼角蓄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龙相看他如同一尊塑像一般,这也是先前所没有过的,于是也肃穆起来,不再欢笑了。
抬手用指尖一蹭露生眼角的泪水,他收回手吮了吮手指。
“干爹死了就死了吧。”他难得温柔了声音,“你看我根本就没有干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别哭,也别走,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发脾气了。”
露生仰起脸,在夜风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干爹没了,往后,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先前总像是有退路,总像是在北京还有个家可回,现在,没有了。
龙相和丫丫一人挽了露生一条胳膊,像怕他随时跑了一样,两个人把他夹回了家。
因为露生吃不下晚饭,所以龙相和丫丫也不肯吃。三个人聚在露生的卧室里,龙相不叫人,旁人也不敢进来。
露生想起温如玉对自己的种种慈爱,心里就酸楚滚烫。隔着一层泪幕,他抬起头,看了看龙相,又看了看丫丫。
“我没亲人了。”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沧桑,骤然上了七老八十的岁数,“我只有你们了。”
然后他死死地盯住了龙相,“我只有你们了,所以,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一个欺人太甚,一个忍无可忍,结局就只能又是分离。可是他只有他们了,如果分离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龙相没有听懂露生的话,但是很识相地点了头。
这天夜里,露生失眠了。
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往事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浮现。他现在只是个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可他总忘不了自己曾是大帅府里的少爷。恨意蛰伏在他心底,像是一粒种子,遇了春风就要破土,就要发芽,就要滋生壮大,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在床上躺不住了,他一挺身坐起来,披着衣服出了门。
真是春天了,夜里也不冷,屋里屋外全没点灯,可是天晴,满天的银星星。白月光照在地上,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有轮廓,决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正房的玻璃窗黑洞洞的,想必龙相此刻正在好睡。露生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个圈,心里空空荡荡的,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读书,他没书可读,先前一直没进学堂,现在想要求学,怕也困难;从军习武?这倒是条很方便的路子,可他自我感觉着,似乎和丘八们在一起混,也混不出什么大出息来。猛然察觉出了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露生心里立时难受了一下。信步兜起了大圈子,他溜溜达达地走到了院门口。
然后,他吓了一跳。
院门外蹲着个黑黢黢的小影子,他起初以为是外来的野猫野狗,定睛再瞧,他啼笑皆非了。因为那小影子慢慢地起立伸展开来,却是丫丫。
丫丫抱着膀子站在暗处,像是冻透了,开口之前先吸了吸鼻子,“大哥哥。”
露生不明所以地问道:“你不睡觉,站这儿干什么?”
丫丫垂了头,声音很小地嗫嚅了一句。露生没听明白她嗡嗡的是什么,追问了一句。这回她把话说清楚了,然而嗓音依旧细得像病猫,“我怕你再走。”
露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脸蛋光滑冰凉,像一块寒玉,“我不走,我说不走,就一定不走。你快回屋去睡觉,这要是冻病了,可是你自己遭罪。”
丫丫迟疑地扇动睫毛看了他一眼,看完之后嗯了一声,垂头向外走去。走过几步回过头,她可怜巴巴地又道:“别走啊。”
露生向她挥了挥手,“不走,真不走,你赶紧回屋去吧。”
丫丫得了这样一句保证,一颗心还是不能落地,但赖着不走也不成,只能是慢慢地离开。
她走了,露生回到院子里,继续心事重重地走圈子。经过正房门前的石阶,他贴着墙和窗子匀速地走,走着走着,他又停了。
停下之后,他缓缓地扭过头,一张脸正好面对了正房卧室的玻璃窗。窗子没拉窗帘,一层玻璃后面贴着一张雪白的人脸——正是龙相。
露生方才刚被丫丫吓了一跳,如今面对着这张脸,他一声不出地咽了口唾沫,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蹿出来。龙相像魇住了似的,眼睛不眨,嘴唇不动,鼻尖在玻璃窗子上贴成了个小平面。露生看他,他也看露生。露生向旁边挪了一步,他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追着露生移动。
露生抬手一敲玻璃,小声问道:“你干什么呢?”
窗后的龙相这回活了。伸手推开一扇窗子,他向露生显出了全貌,“我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怕你半夜偷着跑了。”
露生这才发现龙相衣裤齐整,是个根本没上过床的样子。
“胡说八道,我既然答应了不走,就一定不会走,你做这个怪样子干什么?上床睡你的觉去。”
龙相把窗子关严了,然后把脸往玻璃上一贴,显然是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话。
露生不劝了,扭头就走,且走且道:“爱睡不睡,我可睡了。”
凌晨时分,天要亮没亮的时候,露生披着衣服,蹑手蹑脚地又出了门。这回他没多走路,只推门把脑袋伸了出去。目光射向正房窗户,在稀薄的晨光中,他看清了龙相的面孔。大半夜过去了,龙相的姿势和表情都没有变,连鼻尖都依然紧贴在玻璃上。
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露生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房。一掀帘子拐进卧室,他二话不说,直接握住龙相的一条胳膊,连推带搡地把人撵上了床。龙相由着他摆弄,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而他站在床边弯下腰,三下五除二地给龙相扒了皮鞋,又抱起棉被卷子往他身上一扔,“自己脱,睡觉!”
然后他甩开身上的外衣,一头倒在了床边。背对着龙相躺好了,他闷声闷气地说道:“我就躺在这儿,你想看就躺着看吧,用不着在地上傻站着了。”
床里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外衣外裤接二连三地从床上飞到地上。最后一个脑袋抵上了露生的脊梁骨,龙相低声说道:“露生,你给我读个故事吧。”
“你想得美!”
“你把丫丫叫来,你读个长的,我和丫丫一起听。”
“丫丫没你这么麻烦,用不着我读故事哄她睡觉!”
热脑袋顺着他的脊梁往上走,最后拱上了他的后脖颈。热气一股一股地扑进他的领口,气息悠长,是龙相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露生也闭了眼睛,心里有点认命的意思。他想他们这也可以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