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扭头望向窗外,看天色已是墨黑,“一会儿我回屋。没想到昨晚一觉睡过去,把你的床霸占住了。”
龙相聚精会神地盯着丫丫的双手,心不在焉地答道:“不用,又不是睡不开,你躺着吧。”随即他用手指一弹丫丫手中的毛线针,“懒丫头,你快点儿!”
丫丫小声答道:“这还慢?我绣花是慢,可要说织毛线,荷花都没我快。”
龙相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家什,“你看我的!”
话音落下,他俯身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拖着左腿跪伏在了床边。腾出两只手捏住毛衣针,他接着丫丫的活计开始编织,动作居然很娴熟。丫丫捧着笸箩愣了愣,随即抬头望向露生。露生目瞪口呆地和丫丫对视了,紧接着两人一起扑哧地笑出了声音。
他俩笑,龙相却是满脸的莫名其妙,“笑什么?这活儿我不能干吗?你俩笨得要死,还好意思笑话我?”
露生欠身向前一拍他的后背,笑得简直要乱颤,“没什么,没什么,我俩是羡慕你心灵手巧。又会打胜仗,又会织毛衣,真贤惠。”
龙相跪起身,歪着脑袋、拧着眉毛、鼓着嘴,专心致志地编织。光滑的毛线针在茸茸的毛线中戳入钻出,干脆利落,毫无滞涩。这种重复的动作似乎让他感觉很有趣味,于是他越织越快,拉扯得笸箩里的毛线团翻翻滚滚。
露生起初是把他这举动当个笑话看,看着看着,他不笑了,因为感觉龙相的态度过于认真,而且动作也快得过分,两只手简直像是要发疯。这样的龙相太过异常,让他几乎有些怕。
于是玩笑似的欠身也跪起来,他对龙相笑道:“说你胖,你就喘。夸你几句,你还织起来没完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夺龙相手中的毛衣针,“赶紧还给丫丫,别把东西织坏了。”
龙相松了手,而露生捧着那一套针线转向丫丫,将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放在了她那笸箩里,“黄妈回来了吗?”
在露生出发去找龙相的第二天,黄妈出门去了邻县一户亲戚家里。丫丫对着露生摇头,“没呢,大概明天能回。”
露生说道:“那你回陈妈那院儿里睡觉去吧。”
丫丫依然是舍不得走,可大哥哥的命令又违拗不得。龙相这时忽然说道:“丫丫留下来吧,黄妈不在家,没人管!”
露生立刻回头横了他一眼,“你给我滚一边去!”
丫丫本来不想走,一听了龙相的言语,她二话不说,立刻捧着笸箩溜了。
丫丫一走,龙相悻悻地躺了下来。露生看了他一眼,还是想回自己屋里去,可是顾忌外面黑暗寒冷,自己要是走这一趟,还得再穿衣服,怪麻烦的。
“我怎么了?”他问龙相,“糊里糊涂地睡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得了什么病。”
龙相仰面朝天地躺着,答道:“让风吹了,大夫说的。上午给你吃了一片西药。你本来烧得都烫手,吃完药,下午就好了。”
露生笑了,“一点儿都不知道,就记着自己一直在睡觉。”
然后他摸了摸左脸,又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血渍,“手贱,看你把我这脸弄的!”
龙相忽然扭头望向他,“你好了吧?”
露生一点头,“好了。”
龙相听了这话,又不理他了。
露生不管他爱不爱听,自顾自地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应该把你的财产清点一下,心里有个数。毕竟现在龙家就你这么一个主人了,你不管,还等着谁替你管去?”
出乎他意料的,龙相居然没提出异议,并且还深以为然似的嗯了一声。
露生又道:“你这回能打胜仗,不是因为你本领强,而是因为你有了援兵。说句老实、不客气的话,我认为你还是换条人生道路为好。趁着年轻,手里有钱,也没人管束,你到外面那些好地方走走看看。看看风景,也看看人,尝尝罗曼蒂克的滋味,享受一下摩登时代的好处,不比你窝在这个小县城里练兵有趣?不会总有人背着你逃命的,你把性命留下来,去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不好吗?”
龙相不出声,也不看他。
露生一直认为龙相这个人是油盐不进的,对他无论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都行不通。可是有些话自己非说不可,不管他肯不肯听,“龙相,我希望你好好地过完一生,干干净净的,漂漂亮亮的,不要像龙叔叔一样,你明白吗?”
龙相听到这里,忽然翻身转向了他,“露生,你给我想个号。”
露生一愣,“什么号?”
“就是字,表字!好比我爹,他大名叫作龙修文,表字孝臣,人家都叫他孝帅,我呢?你给我拟个好的,要不然将来别人怎么称呼我?”
露生听闻此言,合着自己方才那番肺腑之言等于放屁,愤怒之下,索性翻身一躺,背对了他,“野驴!”
露生拉扯棉被盖住头脸,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
一夜过后再醒过来,他身轻体健,彻底恢复了健康。左脸上的大红包经过一夜的时间,的确是消下去了。破损处结了血痂,和他的左耳朵边遥相呼应。两处血痂都是薄薄的,脱落之后,按理来讲,应该也不会留疤。
结结实实地吃了两大碗干饭之后,他的元气足了,而比他元气更足的是龙相。龙相在大清早便出了门,一瘸一点地忙了一天。这一天内他办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和徐参谋长开了个鬼鬼祟祟的关门会议,第二件事是回家清点了龙家的全部财产。龙家本来有个老账房先生,和陈妈的丈夫有点亲戚关系,撇家舍业地跟着龙镇守使跑了一辈子,因为在本地始终是住不惯,所以如今最大的希望就是告老还乡。依着龙相的命令,他老天拔地地把账簿和地契搬运了过来。因为以为少爷是要查自己的账,所以他硬着脖子昂着头,表示自己一生清白,对得起你龙家,绝不怕查。
露生坐在房内,面前摆着一沓稿纸和一支自来水笔。很客气地起身向老先生打了招呼,他心里忽然生出了奇异的感想,竟觉着自己的身份和这老头子有些像。虽然龙家上下都称他一声白少爷,可越是住得久,他越感觉自己将要变成龙相的家奴,就和这老头子似的,一干就是一辈子。可这老头子毕竟还有家可回,回了家还能做几天唯我独尊的老太爷,自己呢?
思及至此,露生把自己的思绪硬拉扯了回来。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想偏了,而且于事无补。
老头子走了,龙相扶着丫丫跳了进来,隔着一张桌子,一屁股坐在了露生对面。先让丫丫关了门,然后他翻检地契,翻一张念一声,露生便在纸上记一笔。这是一项不用动脑子的工作,所以露生边写边又想道:如果我自己有一个家……
这个念头让他扫了丫丫一眼。丫丫坐在角落里,照例是在织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线活儿。阳光从玻璃窗中斜斜地射进来,淡淡地洒了她满头满身,将她那一张脸照成了金色。眉毛睫毛都在光芒中虚化了,只剩了个微微抿着的小红嘴唇。丫丫从小就是大眼睛小嘴儿的长相,长到如今,依然是这个胚子。
看完了丫丫,露生抬眼又望向龙相。龙相侧身靠着椅背,耷拉着眼皮看地契。这一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就是个木头木脑的美人。忽然察觉到了露生的目光,他姿势不变,只让黑眼珠在眼皮里悠悠地一转,随即将两边嘴角往下一撇,对露生做了个严肃的鬼脸。
露生正色呵斥道:“脸!”
龙相一怔,“脸怎么了?”
“别做鬼脸!眉飞色舞,鬼头鬼脑,不成体统。”
龙相嘿嘿地笑,“听你说话,总觉着你得有一百多岁了!”
露生记了一下午的账。地价他不了解,所以也不能估摸出那一箱子地契的价值。除了地契,还有外国银行的存折。外国钱换算成中国钱是怎样的比例,露生因为依然不了解,所以还是一头雾水。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龙相这辈子,只要别滥赌,那么这些钱足够他躺着花到死了。
龙相翻着他写出来的那一沓单子,像是比他还没主意,单是看,一点反应也没有。看到最后,他扭头喊道:“丫丫,给我弄点儿吃的!我在这儿坐一下午了,要什么没什么,光喝茶了!”
丫丫哦了一声,站起身推门往外走。
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却是攥着一根很长的糖葫芦回了来。把糖葫芦往龙相面前一递,她笑着说道:“不是买的,是厨房大师傅熬了糖,自己蘸的。”
龙相无糖不欢,见了甜的就要。接过糖葫芦,他先在顶端的红山楂上舔了一口,舔过之后反应过来了,连忙把糖葫芦向上一送,险些杵到丫丫的下巴上。丫丫会意,低头张口咬下了第一枚大山楂,然后鼓着腮帮子回到了角落里慢慢咀嚼。
龙相晃着脑袋咬下了第二枚大山楂,咬下之后一转脸,这才发现自己又漏了一个人。于是从嘴里把糖汁淋漓的大山楂掏出来,隔着桌子欠身喂向了露生。
露生皱着眉头躲了一下,没躲开,只好张嘴接住了这一口食,“恶心!”
龙相向后坐了回去,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又没病!”
紧接着他把手里那沓单子往桌子上一拍,“这些破房子破地,加上地库里的黄金,我看凑他个三四百万不成问题。行,够了。”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感觉他话里有话,口风不对,“够了?干什么够了?”
龙相干脆利落地答道:“招兵买马!”
露生向后一靠,瞪着龙相半晌没出声。而龙相念念有词地动了一会儿嘴唇,末了自言自语道:“那帮老王八蛋,一人给十万也就够了。”
紧接着他抬头面对了露生,显出了兴致勃勃的模样,“哎,自从赵大傻子上西天之后,现在外面那帮人全哑巴了!我的宗旨是这样:你要是跟我呢,我给你钱;你要是不跟我呢,那我就让你做大傻子第二!反正现在也没人敢轻举妄动了,我打你,我有援兵,你呢?你老哥一个,有人愿意为了你得罪我吗?是不是?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