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今年不是七岁就是八岁,因为家里穷,父母嫌她是个赔钱货,有心把她送人做童养媳,龙相的奶妈不忍心,便把她抱了过来,权当是给少爷做个小伴儿。
露生听了这话,依然是不能原谅龙相——即便丫丫只是奶妈的侄女,龙相也不该那么恶狠狠地推她。
然而龙相并不需要他的原谅。他在屋里刚喝下最后一口米粥,院子里便吱哇喊叫的,又热闹起来了。陈妈见怪不怪,自顾自地收拾碗筷,露生却是愤然而起,几大步跑进了院子里——这回可又让他看清楚了,龙相揪着丫丫的后衣领,正在转着圈地捶她。丫丫哇哇地叫,因为跑不远,只能团团乱转。露生看着龙相的恶形恶状,瞬间想起了那一夜拽下秀龄的那只大手,一股子怒火随即就从心中直烧上了天灵盖。大踏步地走到两人中间,他一手搂住浑身乱颤的丫丫,一手攥住龙相的腕子,不由分说地一扯,“男的打女的,你也好意思!”
龙相被露生扯脱了手,踉跄一步站稳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露生,大吼一句:“你敢管我?!”
随即他纵身一跃,手和牙齿一起上阵,对着露生的脸蛋就下了家伙。露生左脸被他挠了一爪子,右脸被他啃了一口,忍痛推开身前的丫丫,他揪住龙相的衣领就往地上摁。龙相打丫丫的时候英武,面对露生就落了下风。不过是三拳两脚的工夫,露生已经把他反剪双臂压在了地上。跨过他的后腰一屁股坐下去,露生虽然气得要命,但是因怕压坏了他,所以貌似坐,其实是蹲,“说!你服不服?”
龙相像疯了似的,在他屁股底下长号了一声,随即摇头摆尾,使劲地扭,“放开我!你他娘的放开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全家!我要扒了你的皮!”
露生立刻就被他骂火了,“你他妈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将要制不住龙相了。龙相脚蹬手刨,波浪式的上下挣扎,来回地扭,同时撕心裂肺地叫骂不止。院子四面的房屋先后全开了门,老妈子、大丫头慌里慌张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露生拽起来。有个顶白净顶富态的妇人颠着小脚跑过来,扶起龙相又搂又亲,口中不住哄道“好宝贝儿”“好少爷”,又伸手在露生身上半轻不重地拍了两巴掌,“不生气不生气,我替你打他。”紧接着她提高声音说道:“小兰,把那孩子领到前头去。他敢欺负少爷,让老爷揍他!”
一个大丫头答应了一声,扯起露生就往院子外走。
走出一道回廊之后,她却是停了。扭头对着露生一笑,她小声说道:“你自己在这儿玩会儿吧。”
露生头发乱了,身上也滚了一片片的灰,气鼓鼓地望着大丫头,他开口问道:“你不送我去见龙叔叔了?”
大丫头依然是笑,“那话是哄少爷的。你不哄着他,他真气出个毛病来,我们这帮伺候他的人可怎么办?你也是的,算年纪,数你最大,你跟他斗什么气呀。”
露生梗着脖子不认输,“他打丫丫,往死里打。他怎么那么不讲理?”
大丫头把他往回廊栏杆上一按,“我可没时间给你们这帮小孩子断案,你自己玩到中午再回去吧,别乱跑,听见没有?”然后也不管露生是否听见,大丫头快步走了。
回廊里静悄悄的,就只剩了露生一个人。露生坐在栏杆上,一颗心还在腔子里咚咚乱跳,同时暗暗地骂:“什么破龙!没有角,还欺负人!”
骂完这句,他回首再想先前这一串乱事,也觉得有些没意思。真的,三个孩子里属他年纪最大,大的打小的,实在不是英雄所为。可小的太浑蛋,竟然揪着更小的打,自己不出手,旁人见了也和没见一样,这院子里就没天理了。
正当此时,远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他立刻站直了身体觅声望去,结果看见了丫丫。
丫丫正在往他这里跑,脸蛋肉嘟嘟的,嘴唇也肉嘟嘟的,虽然是撒丫子快跑了,可是人小腿短,没有速度。气喘吁吁地跑到露生面前,她仰起脑袋看了露生片刻,然后抬起手踮了脚,去摸露生的脸。
“疼吗?”她用可怜巴巴的小嗓子说话,小手也捂住了他右脸的牙印。龙相这一口咬得太狠了,牙印泛了紫,虽然皮肉未损,可也又红又烫的,肿起了一圈。左脸更疼,想必是已经被他抓破了脸皮。
露生微微俯下身,低声问道:“我不疼,你疼不疼?”
丫丫摇了头,眼里一点泪也没有,“我也不疼。”
露生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脊梁,“他那么打你,你会不疼?”
丫丫理直气壮地答道:“疼一会儿就不疼了。”
露生转身坐在了栏杆上,小声又问:“他总打你吗?”
丫丫看着露生,目光直通通的,眼睛里既没内容也没主意。挺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她迟疑着点了头,“嗯。”
“那就没有人能管得了他吗?”
丫丫这回没犹豫,直接摇了头,“我婶婶说啦,少爷最大,谁也不许惹他,老爷也不敢惹他。”
露生越听越生气,瞪着眼睛反问:“凭什么?”
丫丫眨巴眨巴大眼睛,随即又踮起脚,极力把嘴唇凑到了露生耳边,用气流一般的声音说道:“他是真龙转世,以后要当皇帝的。”
露生听闻此言,当场嗤之以鼻,“他哪儿像龙?有他那德行的龙吗?”
丫丫被他问住了,食指送到嘴唇边——她想要吮指头,“他有龙角的。”
露生记得秀龄有一段时间也很喜欢吮手指头,但是被二娘坚决制止了,因为那不是什么好习惯。所以此刻他也攥住了丫丫的小手,不许她把手指头往嘴里伸,“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有角?他和咱们的脑袋不是一样的吗?难道他的角长到屁股上去啦?”
丫丫是个软脾气的小丫头,随露生摆弄,“有的,看是看不见,一摸就摸到了。等他高兴了,你去摸摸。”
然后她垂下脑袋,细着嗓子又说:“大哥哥,你是好人。你别生气,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露生不言语了,心想:原来你俩还是一伙的。他打了我,你还替他赔礼,我白给你出头了。
他不说话,丫丫也不走,自己蹲在长廊角落里,用一根细枝子抠蚂蚁洞。露生坐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丫丫这是陪伴自己呢。
单是在长廊里坐着吹冷风也怪没意思的,于是他讪讪地凑到丫丫身边也蹲了下来,看着丫丫探索蚂蚁洞。
两人不大出声,静悄悄地在长廊里玩到了中午时分,然后也不等人召唤,手拉手地回了院子。
这回露生算是把院子的格局看清楚了,真是个四合院的模样,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是厢房,正房里住的人自然就是龙相。他领着丫丫刚一进门,正房的房门就开了,一身红衣的龙相跑了出来,满手满脸全是棕色的浓稠糖汁。露生停住了脚步,就见龙相冲到丫丫面前,也不知道从嘴里捏出了个什么东西,直接就塞进了丫丫口中。丫丫张嘴噙住了,只听龙相问道:“甜吧?”
丫丫鼓着腮帮子点了头,而露生这才反应过来,龙相仿佛是往丫丫嘴里塞了半个大蜜枣。塞个蜜枣倒是没什么的,问题那枣是龙相从自己嘴里取出来的,枣上又有糖汁又有口水,露生略一想象,立刻就犯了恶心。而这时龙相转向了他,扬着一张花里胡哨的小脸质问道:“你怎么还没滚啊?”
露生自认为已经看透了龙家的底,又因为肚子饿了,没有了伸张正义的精气神,故而懒洋洋地答道:“龙相,咱们讲和吧。我不打你了,你也别打丫丫,好不好?”
龙相不言语,也没有表情,仰着脑袋看着露生,只将一张小红嘴唇抿来抿去地动。露生不知道他这又是在搞什么鬼,倒是丫丫看明白了,猛地推了露生一把,“大哥哥,快跑!”
露生下意识地正要后退,可惜为时已晚,只听呸的一声,龙相将一口唾沫狠狠啐到了他的脸上。啐完之后一伸舌头,他得意扬扬地做了个鬼脸,然后答道:“小爷今天心情好,原谅你了!”
丫丫掏出手帕往露生手里塞,又很惊惶地向他二人乱看,生怕他们再打起来。然而露生用手帕一揩面孔,却并没有动怒。
露生决定找机会摸摸这条混蛋小龙的角,摸过之后就拎起箱子开溜,自己坐火车回北京,找干爹去!
这个地方,他没法待!
第二章:无嫌猜
在正房的堂屋里,三个孩子开了午饭。
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一张小圆桌上,露生和龙相相对着坐了,同时发现丫丫没有上桌,而是坐在了门口的小板凳上。板凳前摆了一张略高些的椅子,椅子上有一小碗饭,还有一大碗菜,是桌上几盘菜的杂烩。露生看了几眼,看明白了——丫丫再小,也是龙家的下人,没有资格和少爷同桌。抬头再看对面的龙相,他见龙相坐没坐相地跪在椅子上,也不正经吃饭,专门拨弄面前那一盘子大蜜枣,偶尔扫一眼露生。
等到露生一口饭一口菜吃到八分饱了,龙相忽然开了口,“哎,你是从北京来的?”
露生不肯给他好脸色,冷若冰霜地含着一大口饭点点头。
龙相往桌上一扑,胳膊肘拄在桌面淋漓黏腻的糖汁上,鲜红的小褂前襟也和蜜枣蹭在了一起,“北京是什么样儿的?给我讲讲!”
露生看了他这个不嫌脏的劲儿,简直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反正比你们这儿好多了。”
龙相明显是来了兴致,伸着脏手去抓露生的袖子,“讲讲,讲讲。”
露生向后一躲,“你别乱打人,我就给你讲。”
龙相没抓着露生,于是顺手从露生的碗里抓了一块炒肉送进嘴里,边嚼边道:“好,我不打人了,你给我讲讲。”
露生感觉自己的饭碗受到了污染,立刻就饱了。
午饭之后,龙相的奶妈,丫丫的婶婶上了场,不干别的,专为了给龙相洗手洗脸、换衣服。及至把龙相收拾干净了,奶妈撤退,三个孩子跑进龙相的卧室。这回主仆之分消失了,三个人脱了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