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鲜艳衫裤,一头乌发绾成圆髻,额前垂了一排薄薄的刘海。露生在天津想起丫丫时,脑海中的她总是个甩着辫子的少女模样,所以如今对着面前这个小媳妇,他不由得先愣了一下。
丫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还是先前那个小丫头式的笑容,带着一点孩子气,“大哥哥回来了。”
露生收回目光,也微笑了,“回来了。”
然后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忽然忘记了龙相的存在,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以逗小妹妹的口吻,用温柔活泼的语气低声笑道:“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儿。”
这句话很短,可在说话的几秒钟内,他那里时光倒流,丫丫又成了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然而话音刚落,龙相便凑上来打破了露生的幻觉,“那我呢?”他不笑了,瞪着眼睛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重复了一遍,“那我呢?你给我带什么了?”
露生把皮箱放到椅子上,一边开箱子一边笑道:“当然也有你的礼物。”
然后他把那一筒子黄油饼干先取了出来递给龙相,以示自己对他的重视。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可龙相竟也能转着圈地时常吃醋。丫丫和露生多亲近了一点,他生气;露生对丫丫多关怀了一点,他也生气。露生和丫丫都知道他的心思——两个人全捧着他、哄着他、疼着他就对了,他自封了自己是宇宙中心呢!
“本来想给你买几瓶好酒回来,可是又嫌分量太重,不好携带。”他抠开了筒子上面的铁盖,让龙相直接抱了筒子拿饼干吃,“所以就给你买了点儿吃的。”
然后他才从箱子里掏出了个天鹅绒面的小方盒子,“给丫丫买了一对耳环。丫丫的礼物最好买,卖首饰的洋行多极了。”
像传递私货一样,他很随意地把小盒子递给了丫丫。丫丫和他心有灵犀,也很随意地接了过来。她并不急着打开,想要等到有时间的时候再仔细地看它。然而龙相嘬着手指头走了过来,伸手一把夺过了她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看了看,他像是不甚高兴了,咕哝着说道:“丫丫的东西比我的好。”
露生连忙哄他道:“下次再出门,我也给你挑个好的。”
龙相自顾自地取出一枚小耳环,对丫丫说道:“你别动,我给你换上。”
丫丫很听话地站直了一动不动。露生旁观,就见龙相歪着脑袋、抿着嘴,聚精会神地为丫丫取下旧耳环戴上新耳环。戴好之后站到丫丫面前端详了一番,最后龙相粲然一笑,像是又高兴了。
露生走近了一步,本意也是想看耳环,可是目光射向丫丫的侧影,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衣领中向外伸出的一道红色血痕。
他没言语,知道那血痕是怎么来的。丫丫这几天一定是给龙相剪指甲了。新剪的指甲特别锋利,而龙相像有瘾似的,专爱在那时候狠狠地挠人一把。露生已经被他挠过无数次,教训他是没有用的,讲道理他也不听。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露生全权负责他的手脚,不让他有机会对着丫丫试爪子。
丫丫被两个人围着看,显然是不好意思了,不但脸红,耳垂也透了红。搭讪着从龙相手中拿过了旧耳环,她转身且走且道:“我也照镜子瞧瞧去。”
丫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心里怦怦直跳,并且下了决心,要把这对耳环戴一辈子,往后再也不摘它了。
她想:自己没干别的,只是戴一副耳环,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不守妇道。昨天龙相对着她发脾气,吓得她先是往西厢房里钻,钻进去之后才想起大哥哥出远门了;而且纵是不出远门,自己身为一个小媳妇,也没有总往大哥哥身后躲的道理了,于是便仓皇地逃去了婶婶院里。
这一逃的结果,是她被黄妈教训了一顿——夫君越是生气,为妻的越应该陪在一旁劝解开导他,哪有自顾自逃了的?就是在那些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里,也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媳妇。至于说龙相打她骂她,那更不值得一提了。女子出了嫁,哪有不受气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出身,受气忍忍也就罢了,怎么还娇贵到说不得、碰不得了?
丫丫被黄妈教训得心服口服,再一回想龙相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她长叹一声,认命了。
她认命,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生是龙家的人死是龙家的鬼。她不敢痴心妄想,她没偷着爱别人,她只是戴了一副心爱的耳环,有生之年,不想再摘。
龙相咔嚓咔嚓地吃饼干,自己吃,还满抓了一把往露生和丫丫的嘴里填,喂得那二人下半张脸上全是饼干渣滓。露生把签好的合同拿给他看,他爱看不看地浏览了一遍。露生问他:“这么干稳不稳当”,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怎么不稳当?谁敢赖我的账?”
又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碎饼干,他边嚼边说:“露生,明天你再去趟北京,给我存一笔钱。”
露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龙相一探头一扬眉,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龙相用衣袖一蹭鼻子,喷着渣滓又道:“一会儿我给你拿支票,还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你把钱全取出来存到一个折子里,用我私人的名字。”
露生问道:“我刚回来,又让我走,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龙相很得意地一笑,“没什么,弄了点儿私房钱,自己留着。将来要用钱了,支取起来也方便。”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这表情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你不是刚拿出了三百万买枪炮吗?你手里还有余钱?”露生追着询问。
龙相轻轻向外一挥手,“你懂个屁,让你去你就去!”
露生知道龙相是个颇有几分邪主意的人,但在看到支票之后,他还是震惊了。
龙相这一回给了他五百万。
露生追根究底地问了半天,最后隐约明白了这笔巨款的来历——仿佛是他手下十几个县这一年的税款。本来应该是充作军用的,但不知道他耍了个什么手腕,竟在徐参谋长眼皮底下,把这笔巨款据为己有了。
于是,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带着那几张薄薄的支票,他启程又奔了火车站去。
在这一趟旅途上,他可再没遇到过艾琳之类的陌生佳人。及至到了北京,他探险似的直奔了东交民巷。因为一路上总怕有强盗来抢他怀里那几张票子,所以他东张西望、惶恐紧张,看着比贼更像贼。及至洋车停在银行门口时,他抬腿就要往银行里冲,几乎忘了给车钱。
半天之后,他失去了支票,得到一本存折。推门出去走到大太阳下,他仰面朝天地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怎么事情听起来是那样的复杂,办起来却又是这样的简单?
事情办完了,龙相那催命一般的连环电报又没有打过来,他在阳光下很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想要回家看一看——不是龙家,是自己住过的那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里面又住进去了什么人。
上一次去天津,他明明还记得二娘那座小公馆的地址,但硬是完全没往那附近凑。为什么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他也只是“想”回家看一看。想想而已,不会真回。因为不是所有的回首都美好,他有时候宁愿自己是个贫苦人家的小子,天生便是一无所有,也就不会再生妄想。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随即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来,轻轻地,带着一点迟疑,“密斯特白?”
露生一扭头,望向了来人。这一刻他还未从心事中走出来,所以脸上的表情并不美好。不但冷峻,而且眼中有幽森的悲愤。于是来人的动作僵了一下,方才本是用阳伞的长柄轻轻触碰了他,此刻握着阳伞的手便停在半路,仿佛是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
两个人一个冷一个慌,互相对视了一瞬间,随即露生微微一笑,换了面貌,“艾琳?”
这句话显然是让艾琳释了重负,她收回阳伞也露出笑容,开口说道:“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但是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密斯特白,直到走近了才确定。向你打了一声招呼,你又不理我,我只好抛弃君子风格,索性动手不动口了。”
露生审视着艾琳,见她依旧是洋装打扮,披着一头乌黑卷发,上面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裙摆之下则是丝袜裹着小腿,踩着两寸来高的漆皮高跟鞋。露生总觉着这帮摩登小姐们的样子大同小异,全装备着卷发、裙子、高跟鞋,一张脸也是统一地浓施脂粉。只要五官合乎规格,那么看着就都差不多。幸而这位艾琳中西合璧、与众不同,让他一见之下,便能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我方才是在想事情,大概是走神了,你的声音,我是一点儿也没听见。”他很和蔼地对艾琳解释道,“不过这真是太巧了,我没有想到上次一别,我们会这么快地再相见。”
艾琳握着小阳伞的长柄,用伞尖轻轻地敲地,“你刚才回头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她沉吟着措辞,“不大愉快。”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而露生听在耳中,却是生出了一点感慨。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在同他讲话时,会特地地斟酌了再讲。他觉得艾琳那短暂的一沉吟非常文明,而他喜欢这文明。
“没有。”他含着笑容辩解,“我是在那银行里忙了半天,现在走出来了,还是有点儿恍惚。”
艾琳问道:“你又是为了公务而来的?还是一直留在京津,没有回家乡?”
站在煌煌的大太阳下,露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妖精,吸取着太阳和艾琳的热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气神,重新变得活泼温柔,“实不相瞒,这一带我不大熟。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带路,我们找家咖啡馆坐下谈一谈?”
艾琳像被太阳光刺了眼睛似的,长睫毛慌乱地扇了扇,清澈的灰眼珠随之忽明忽暗。打开小阳伞往肩膀上一搭,她在伞下的阴影中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一点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