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之后,龙相的奶妈,丫丫的婶婶上了场,不干别的,专为了给龙相洗手洗脸、换衣服。及至把龙相收拾干净了,奶妈撤退,三个孩子跑进龙相的卧室。这回主仆之分消失了,三个人脱了鞋,一起跳上了龙相的大床。
龙相仿佛是活到这么大,连自家的大门都没出过几次,对待门外的世界,便是十分好奇。丫丫抱着个大枕头,很舒适地躺在床角听他们说话,而龙相四脚着地地跪在露生面前,小哈巴狗似的凝视着他,“露生,讲呀!”
露生盘腿坐稳当了,在讲之前,他又提了条件,“讲是可以,但是你得让我先摸摸你的龙角。”
龙相立刻抱着脑袋跪坐了起来,“不行!”
“那我就不讲,什么都不讲。”
龙相垂下眼帘、噘着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最后向前膝行到了露生面前,以手撑床、低下了头,“好吧,让你摸一下。”
露生来了精神,几乎兴奋到了紧张的程度。抬起双手捧住了龙相的小脑袋,他把手指插入短发,仔细抚摸对方的头皮。忽然间,他噢地叫了一声,双手的食指在龙相头顶两侧各摁住了一个小而圆的东西。
这东西藏在头皮下,像是长在骨头上的,不比一粒花生米大多少。这样两个小东西生在脑袋上,的确不醒目,头发一盖,更看不出来了。
露生有些失望,“这就是龙角吗?不像啊!”
龙相抬起头,“怎么不像!”
露生抬手在头顶上比划,“龙角很大的,你这个也太小了。”
龙相瞪着眼睛,“你懂个屁!我长大了,角就大了!”
露生又有了新疑惑,“角要是真长大了,你怎么戴帽子啊?”
龙相抬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不用你管!”
龙相手狠,打人很疼,露生没有再和他开战的意愿,故而审时度势,转移了话题,当真向他讲起了北京的情形,捎带手将天津租界的风光也描述了一遍。龙相先是坐着听,听着听着趴下来,用手托着腮继续听。如此趴了一会儿,龙相大概是累了,没骨头似的向前一扑,干脆扑到了露生的怀里。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他枕着露生的大腿问道:“哪儿能抓到金头发、绿眼睛的洋人?我还没见过呢,我让爹去给我抓一个回来看看。”
露生听了这话,几乎被他逗笑了,“洋人是不能随便抓的。抓了他们,会引起外交纠纷的。”
龙相抬手去摸他的下巴,“什么是外交纠纷?”
露生叹了一口气,“唉,你什么都不懂。”
龙相跷起了二郎腿,又拉过露生的手,和自己的巴掌比了比大小,“我爹说,我得长大成人之后才能出远门,否则天上的神仙看见我在地上,会把我抓回去的。”
露生没回答,心里觉得这话完全是胡说八道。龙家父子都有点神神叨叨,不过龙相头上的那两个小疙瘩的确是有点意思,一般人就真长不出来。
这个时候,丫丫也抱着枕头拱了过来。露生忽然有了左拥右抱之势,自觉着是个很招人爱的大哥哥,一时间就感觉这地方并不是糟到不可救药,捏着鼻子住一住,也还是可以的。
露生感觉自己像个说书人,天花乱坠地讲了一下午京津风貌。平时看惯了的风光景色,如今才离开十天半个月,再一回首,竟会感觉恍如隔世,说起来也就特别有声有色有滋味。说到最后露生自己都惊讶了,没想到自己的口才这么好,能够绘声绘色地说直了龙相和丫丫的眼睛。
龙相没被露生打服,却是被露生说服了。他不让露生离开这屋子,吃过晚饭之后掌了灯,他依然不许露生走,吵嚷着要和露生睡一张床。他的奶妈,夫家姓黄的,这时就很惊讶,一边给龙相脱衣服,一边说道:“你不跟我睡,晚上可没人给你讲狐狸听喽。”
龙相坐在床边,以手撑床向后仰,把两只脚丫子往黄妈怀里伸,“你就会讲个狐狸,讲一万多遍了!”
此言一出,旁边的陈妈就哧哧地笑。黄妈身为龙少爷的奶妈,在龙家是相当有地位的,吃得好穿得好,到了年节,赏赐也会多得一份,旁人看在眼里,自然要犯嘀咕。但黄妈对龙相也是真上心——她的孩子活到四五岁的时候夭折了,龙相就成了她的心肝宝贝。龙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撒野就撒野,说发疯就发疯,她笑吟吟地看在眼里,一点错处也不觉,只认为少爷活泼可爱有威风,不愧是头上长了角的。
陈妈不像黄妈那样被迷了心窍,在心里能把一碗水端平。在她来看,龙少爷明显是欠揍,并且欠的还是一顿狠揍。这么无法无天的崽子,她生平真是只见了这么独一个。相形之下,她倒是觉着露生招人爱——长得又洁净又顺溜,一颗心还正,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让那个崽子挠了脸,也像没事人似的不哭不闹,真有小男子汉的心胸。同样是伺候孩子,她宁愿伺候露生。要是能把露生伺候住了,她就不必再给黄妈打下手、看她的脸子了。
当然,露生要是总和那个崽子打个不休,自然也是个大问题。陈妈只知道他是龙老爷的朋友的遗孤,朋友的儿子,自然比不得自家的儿子贵重。所以此刻见他已经和龙相讲了和,陈妈嘴上不言语,心里松了一口气。回厢房将一套崭新的丝绸裤褂拿了来,她让露生夜里穿了睡觉。
黄妈简直就是为了龙相活着的,今天忽然失了宠,就悻悻的没了精神。忽见丫丫站在门口探头缩脑地望,她下意识地想要骂丫丫两句出出气。可是眼睛一瞟床上的龙相,她又没敢出声——龙相自己经常把丫丫打得满院乱窜,但是不许旁人动丫丫一根手指头。一年多前,龙镇守使偶然见丫丫可爱,抱着她逗了几句,结果把丫丫逗哭了,龙相闻声而出,一头撞上他爹的胯下,以至于镇守使惨叫一声,险些当场疼晕过去。
丫丫不想睡觉,但是不睡觉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倒退一年,她还能和龙相挤一个被窝,现在不行了,七岁了,知道男女有别了——没人特地教导她,可是让她再跟龙相一起睡觉,她也死活不肯了。
黄妈领着丫丫去了东厢房睡,陈妈自己回了西厢房。这二人乃是这院子里的东西太后,此地的人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黑之后绝无电影院、跳舞厅可走。故而东西太后一回宫,其余的大小丫头也都各自归位,退出去了。
正房卧室之内一时间只剩了龙相和露生两个人。露生不惯早睡,倚着个大枕头摸着黑半躺半坐。龙相也不肯往被窝里躺,蹲在棉被上问露生:“你还没讲完洋学堂呢,接着说呀!”
露生很纳罕地看着龙相,因为龙相居然光溜溜的只系了一个红肚兜。他很白,通体如玉,肚兜却是绣了鲜红的荷花、鲤鱼。红白相配,对比之下,黑暗中很醒目。露生活了十二年,一半时间是活在租界地,六七岁起就正经八百地抱着书包上了洋学堂,在家里时,他是一天洗一次澡,每天必换一身衣服,牙齿早晚也得刷,虽然偶尔也和同伴们打作一团,但他似乎连淘气都是西洋式的。
他从记事起就是穿着睡衣睡觉,所以看着面前的龙相,他感觉对方有点像个小野人。心不在焉地开口说了几句话,他心中暗想:光着屁股,不害羞吗?
龙相扳着自己的脚趾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制服?什么是制服?”
露生有点不耐烦,“我们在学校里,得穿一样的衣服,这就叫制服。”
龙相睁大了眼睛,黑眼珠太大了,像是快要没了眼白,“像小兵一样吗?”
露生当即坐正了身体,“才不是,我们穿的是洋装!冬天穿长裤,夏天穿短裤长袜,上体育课的时候,还得换运动衫呢。”
龙相大概是冷了,掀起棉被往露生身边靠,“什么是运动衫?”
露生被他问住了,扭过脸看着龙相,他张了张嘴,只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翻身往床里一滚,他决定不再废话,“累了,睡觉吧。”
他累了,龙相可不累。爬出被窝往露生身上一骑,他举了拳头便往露生的肩膀上捶,“不许睡!陪我说话!”
他手狠拳头硬,打得还准,一拳正好凿在了露生的肩膀骨缝里,疼得露生叫出了声音。露生不是个能受欺负的,挺身而起一把掀翻龙相。他在黑暗中胡乱把龙相摁住了,依稀感觉下方正是对方的屁股蛋,他便扬起巴掌,也不吭声,咬着牙噼里啪啦地狠抽了一顿。龙相愣了一下,随即奋力翻过身去要喊要打,哪知嘴刚张开,便被露生一把捂住了。
“懦夫!”露生气喘吁吁地低声怒道,“打不过就叫人帮忙。打丫丫的时候那么威风,被我打了就哭爹喊娘,你不是龙,你是条虫。没骨头的肉虫!”
手心里立刻起了湿热的触觉,是龙相在怒不可遏地要咬他。因为屡次咬空,所以牙齿相击,声音响亮。
露生松开手,转而摁住了他的两侧肩膀,“别看我是单枪匹马,我一个人也不怕你们!”
龙相仰面朝天的被他压了个死紧,气喘吁吁地怒道:“我让我爹把你撵出去,让你去要饭!”
露生手不松劲,一双眼睛在夜里放光,“我不会去要饭的,大不了我回北京找干爹。你当我愿意来你家?要不是干爹非让我来,说这里安全,我才不稀罕你这破地方!”
龙相呼哧呼哧地继续喘,大腿被露生压瓷实了,两只脚还很不甘心地在床上来回蹬,“我爹说,北京有人要杀你全家!你回北京,马上就得死!”
“我不怕死,再说还不知道是谁先死!他不杀我,我也要杀他!”
龙相猛地向上一伸头,与此同时,露生也闪电般的侧了肩膀一躲。黑暗中起了清脆的一声响,是龙相又咬了个空,“你敢打我!我爹都不敢打我,你打我!我咬死你!”
露生慌忙摁住他,“又咬人,你是龙还是狗?”
“我当然是龙!”
“龙没你这么下三滥,打不过就咬,咬不到就喊人帮忙。”
说到这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