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但落款是一串乱糟糟的洋文。信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不过是几句平平淡淡的问候。
龙相盯着信封上的“白君露生”四个字,发了很久的呆。
家里没了露生,他仿佛失去了犯浑的对象,犯浑的次数一减少,他倒像是多懂了几分人事。有一次丫丫给他剪完指甲,他掀起小褂挠了自己一把,挠完之后,他发现这一挠竟然这么疼,半天之后,肚皮上还是火辣辣的。挠一下都这么疼,那么抠一指甲咬一口呢?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呢?
从这以后,他就管着自己,不许自己再挠丫丫。他还对丫丫说道:“等露生将来回家了,你得给我作证。你说,我是不是变好了?”
丫丫轻轻浅浅地微笑,告诉他:“嗯,你变好了。大哥哥知道了,一定高兴。”
然而春节过去了,春暖花开了,露生还是没有回家,龙相便大发雷霆,认为自己白变好了。
既然变好也是徒劳,他干脆撕破绷了几个月之久的善良假面,重新露出了他天生的真面目。出了家门见了外人,他理智尚存,还有几分体面的人样;待到回了家关了门,他肆无忌惮地发起了疯,见了人要打一下,见了狗恨不能也要咬一口。烦躁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走投无路,开始喝酒。
露生不在了,没人管他了,他终于可以由着性子敞开了痛饮。一瓶烈酒灌下去,他身上暖洋洋的,心里也痛快了许多。抱着膝盖坐在丫丫身边,他慢条斯理地和丫丫说闲话,居然句句都很合乎人情道理,甚至有时候还知冷知热的,成了个很体贴的小丈夫。
丫丫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心里毫无喜悦之意,因为感觉龙相这劲头,越来越像龙老爷了。
有的时候,她也暗暗地想:“大哥哥到哪儿去了呢?”
没人猜得出露生的去向。事实上,在这年春夏之交,露生到达这座江南小城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走到哪里去。
他是个漫无目的的旅人,那天清晨提着箱子买火车票时,他也没有挑方向,只拣最近的一趟列车来坐。那时正好有一趟南下的长途列车,而他前脚刚上了火车,龙相的人马后脚就赶到火车站来了。
他这车票买得太仓促,只得到了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他是不惯吃苦头的,在罐头一样的三等车厢内熬过了几站之后,他忍无可忍地随着人流下了火车。这个时候,他的财产除了一套换洗衣服之外,大头便是五万元钱。钱不是银元,是几沓薄薄的英镑,轻飘飘地藏在箱子的夹层里,一点也不招人的眼目。这钱还是许久以前,他向龙相要过来的——他记得自己那时看龙相散尽家财去招兵,急得了不得,索性厚着脸皮要来了这五万元钱。当时他想这五万便是三个人的老本,一旦龙相把家产祸害光了,那么自己有了这几万块钱,也够带着他们吃上半辈子饱饭。
他没想到龙相会成功。
他不是好奢侈的人,有这笔钱在手,生计暂时就不成问题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想单枪匹马地去杀了满树才,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这么干不对,是笔亏本的买卖。那么这么办不行,怎么办行?他一时间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就慢慢想。无牵无挂地一路向南漂泊过去,他见了好的地方,便停下来多住一阵子,住腻了,再继续前行。他的眼睛见识了一个天大地大的世界,可他的心陷在龙家老宅那座小院子里,却是始终没能逃脱出来。
到了春天,露生在临河的一户人家里租了两间房屋。房东是家道中落的母女两个,因为是刚刚开始衰败,所以还有较为宽敞的好房屋向外出租。这小城不是闭塞偏僻的所在,城内学校也有,码头也有,小工厂也有,天南海北的人终年地穿梭往来,露生这样一位来历不明的单身汉,看着也并不是特别稀奇。房东小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终日活动着两条细腿蹦蹦跳跳。那种天真活泼的劲头,和几年前的丫丫一模一样。
房东小姐下午三点钟放学,放了学不出门,直接钻进露生的房间里。很巧的,她也称呼露生为大哥哥。她说起话来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国语中带了江南水乡的腔调,莺声呖呖的,十分婉转好听。露生是个温和的性子,对待这样一位小妹妹,更是分外可亲。可亲了一个多月之后,露生感觉情况不大对头——这位小妹妹来得太勤、坐得太久,已经惹出左邻右舍的闲话了。
露生听了这些谣言,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暗暗地纳罕,发现自己似乎颇有一点吸引女性的男子魅力。近的房东小姐姑且不提,当年那位艾琳小姐,对自己也是一阵喜一阵嗔。但他无意去做一名流连花丛的浪子,因为觉得那“不正经”。
露生开始故意地冷落房东小姐。每天的报纸,按理说都是要由房东小姐取来给他的,现在他也不劳小姐的大驾了。报纸上南北的新闻都有,他隔三岔五地便能看到龙相的消息。现在龙相真是了不得了,如日中天,偏偏他年纪又是这样小,相貌又是这样好,拿历史上哪位少年英雄比他,都像是有点不够劲。无奈之下,新闻界只好口不择言地将他乱夸一阵。露生逐行读着那些溢美之词,有的时候,几乎要被那驴唇不对马嘴的颂词逗笑。
笑也不是好笑,他现在对龙相,是一点好感情也没有了。
这位“翩翩美少年”是个冷血的疯子。不要妄想和他以心换心,因为他根本没有心,他有的只是欲望和疯狂。露生想他之所以依恋自己,不过是依恋自己给他的爱与关怀。他疯归疯,但不傻,他甚至很狡猾,精通各种索取的方式。撒野是他,撒娇也是他。
他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势利眼,露生无权无势,所以是不必顾忌的。在他的大业面前,露生的爱与恨,也是不值一提的。
露生认为自己对龙相已经厌恶透顶,然而越是烦他,越是甩不脱他。他要么是在报纸上出没,要么是在他心里出没。他从北到南跑出几千里了,他依然稳稳当当地驻扎在他的脑海里,像个寄生物,非常冷酷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
于是,露生就想自己还是得杀了满树才。满树才如今已经不仅仅是他的灭门仇人了,满树才成了一个符号。他非得彻底消灭了这个人,才能斩断三千烦恼丝,才能让龙相知道自己的爱恨并非儿戏。
哪怕为此付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可满树才当然不是好杀的,他又并非传奇小说里的剑客,可以遥控一柄飞剑,隔着千里取人项上头颅。他素来做人做事都认真,如今更是慎之又慎。不怕别的,怕自己复仇未遂,死得丑陋,会成为龙相眼中的又一桩笑话。
终日临水迎风地在脑海中杀人,自然类似闭门造车。上路之后是否合辙,那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老天爷似乎也嫌他思考得过于长久,索性派出房东太太,向前推了他一把——房东太太颇文雅委婉地把他驱逐出境了。
若论这驱逐出境的原因,倒是一目了然的。十三四岁的房东小姐如今已经快要长在露生的房里。露生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各守着一个角落枯坐。露生自小就是和丫丫这么坐过来的,不觉怎的;房东小姐窥着他的背影,却是浮想联翩——想得太厉害了,胸怀也太无城府了,她想的那点小心思,明明白白地浮现在脸上。连房东太太带房东邻居,全看出来了。
房东太太,因为是个寡妇,所以格外地讲贞洁与清白。在管教女儿无果之后,她决定在经济上做出牺牲,使一招釜底抽薪。抽薪之时她很是忸怩羞愧,因为露生实在是一位好房客,而且据她观察,他一身正气,也并没有对着自家女儿眉来眼去。若是一定要怪罪他,那也只能怨他样子生得太好,几乎称得上是本城第一美男子。有时候他单手插在裤兜里,形单影只地站在窗外看河水,古旧的窗棂与石墙衬着他白皙的脸,墙壁缝隙中野花多情,遥遥地伸出一枝在他耳畔,花朵开放得越浓艳,他英秀的眉眼越冷清。对于这样的白先生,房东太太也有若干次看得入了迷,可见狐狸精这种东西,其实是不分男女的。
房东太太不撵他,他天天吃饱喝足了,唯一的事业便是在脑海里杀满树才。他也认为自己这样天天意淫不是长久之计,可总不知道如何迈出这第一步;房东太太这回一撵,倒像是奉老天爷之命,替他下了决心。他将自己的小皮箱收拾整齐,然后把纸笔书籍送给房东小姐,被褥与水壶杯碗留给了房东太太。房东小姐在这之前已经连着五天没有理睬过母亲,到了露生出发前往火车站这一天,房东小姐哭得死去活来,而露生头也不回地沿着河流走上大街,心中倒是不甚伤感,只是感觉奇怪,不知道房东小姐恋上了自己哪一点。又想,可惜自己没那个志向,要不然去给富家翁们当个女婿,倒是很有胜算。
满树才当然是在北京,但是他并没有直奔北京的打算,因为龙相也在北京。
中途换了几次火车,最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到了天津。
此刻的露生已经连着好些天没换衣服。脸倒是洗了,但刮就刮得马虎,下巴呈了铁青色,嘴唇上方左一抹右一抹,也淡淡地显出了小胡子的雏形,并且还是两撇挺摩登的小胡子。他很狼狈地直奔了国民饭店,想找个地方暂时安身,至少是先把自己洗刷一通。
值此夏日,国民饭店正是个热闹地方,尤其是楼顶常开舞会,尤其勾人。露生提着皮箱急急地向内走,偏遇上一群青年男女向外拥。露生自觉蓬头垢面,所以向旁退了一步,不肯与青年们正面交锋。面无表情地垂眼盯着地面,他等了又等,最后却是等来了眼前地上的一双白色细高跟鞋。
于是露生的目光飞快上移,移过一双笔直的小腿和浅紫色的荷叶式裙摆,移过细腰与一对白臂膀,最后他望着对方的面孔,大大地愣了一下。
他想自己这是看到了艾琳。
第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