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依偎在露生怀里,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口中念念有词。露生深深地垂头侧耳去听,就听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进攻……务必……军部……”,全都是只言片语,连不成句子。
手指插进他的乱发,露生摸索着他头上的那两个小疙瘩,忽然想起自己初到龙家的那个清晨里,站在自己床前的那个红衣小男孩。何其荒谬啊!就因为他头上长了这么两个小东西,那么多的大人,竟会异口同声地咬定他是龙。
说着说着,就成真了。别说那个小男孩,就连他这个大男孩都有点信了。
忽然想起了口袋里的灶糖,他想拿出来给龙相吃,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给。龙相现在就是半死不活才好,万一他吃糖吃出了精神头,到时候可不好摆布。
这时,丫丫也醒了。
没有水,只有酒。露生拧开一瓶,喂龙相喝了几口,然后把他背起来,和丫丫钻出窝棚又上了路。大县城他们是不敢走了,然而天大地大,总还有他们的路。
在村庄间一处小小的集市上,他们进了一间小小的棚子。棚子里热腾腾的,水气缭绕,正是一家专卖吃食的小铺子。露生要了四碗阳春面和一大碗刚出锅的熟肉。丫丫闷头开始吃肉吃面,而铺子的掌柜看他们形象潦倒,吃得却好,就忍不住发了问:“您几位这是从哪儿来的?”
露生一手扶着龙相,一手拿着筷子,掌柜的是那样问,他是这样答:“别提了,前天,就在那边山上,我们也不知道遇上了哪来的一帮大爷,上来就是要钱,我们一家能保住这条命就算万幸。我兄弟本来身体就不好,这回一吓一冻,更完了!吃完这顿饱饭,我们趁着身上还有点儿盘缠,得赶紧回家去!这回可是见识到什么叫作兵荒马乱了,往后没大事,我绝不再出门!”
掌柜听了,没听出什么破绽来。哥哥带着兄弟,以及一个媳妇或者弟媳妇,也很正常。这时露生往嘴里猛扒了几大口面条,又用勺子舀了一点面汤喂给龙相。龙相张嘴喝了汤,随即却舌头一拱,把那口汤又吐了出去。
露生放下勺子,用袖子给他擦了擦下巴,又催促丫丫道:“快吃,那两碗都是你的,全吃了。”
丫丫鼓着腮帮子,匀不出舌头说话,只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露生也不浪费时间,一手搂着坐在身边的龙相,一手使筷子捞面往嘴里填,同时提着一颗心,生怕龙相忽然吼一嗓子闹一场,说出些什么“军部、进攻”之类的胡话来。
慌里慌张地吃光了两大碗热面条,露生见这铺子还兼卖大馒头,便买了五个带上。掌柜的站在棚子外,看男的背着人,女的背着包袱,两人肩并肩地往前走,心想他们遇到的土匪还挺慈善,这么大的包袱都给她留下了。
这一天,露生和丫丫没有走出太远。经过了两个小村庄之后,他们在一处镇子上歇了脚——非歇不可了,丫丫的脸和手都是紫里蒿青;露生也是越走腰越弯,龙相像是有了千斤重。
镇子上只有一家旅店,露生和丫丫商量定了,三个人就睡个大半夜,只要歇过这一口气了,就得继续上路。
三人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要什么没什么,只有一铺烧温了的炕。露生向伙计要来热水,让丫丫洗脸洗手再洗洗脚,自己则是用热水泡软了小半个馒头,一点一点地喂给了龙相。龙相刚把余下的一瓶多洋酒喝光了——给他吃什么他都像是不大情愿,舌头总把食物往外顶。唯独欢迎烈酒,仿佛那酒是蜂蜜水,只有好滋味。
喝完了酒,他的眼睛恢复了半睁半闭的状态,话也不说了。露生向丫丫笑道:“还好,他不闹。”
丫丫抬腿爬到了炕里,很舒服地伸直了双腿,又背过手捶了捶后腰,“大哥哥,你说,他将来就总这样了吗?”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感觉自己心思险恶——如果龙相“总这样了”,对于自己和丫丫来讲,未尝没有好处。自己早就想娶丫丫,自己早就决心照顾龙相一辈子,龙相若是“总这样了”,那么自己也就梦想成真了。
至于丫丫,丫丫当然也会同意。
思及此,露生把龙相搀到炕上让他躺了,然后自己坐到炕边脱鞋脱袜,把两只冻伤了的赤脚踩进丫丫用过的洗脚水中。很舒服地打了个冷战,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躺下睡觉,睡不了多一会儿,就又该出发了。”
背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丫丫挪来挪去地摆枕头。一铺炕,三个人,到底怎么睡,有两个人在心里犯着嘀咕。最后露生也上了炕,他把自己安排到了正中央,一边是丫丫,一边是龙相。三个人都不脱衣服,对付着睡。
这一觉睡得好,露生和丫丫全感觉两条腿轻快了许多。凌晨时分,一个背着人一个背着包袱,他们披星戴月地又上了路。这回前途越发明朗了,他们再走六十里地就能进县城。那里是个太平地方,并且还有火车站。从那里上火车,几小时之后便能出直隶。
风冷得像刀子一样,黑天上斜着半片雪白的月,月光也是寒冷的。露生走在山路上,觉着自己像个屠夫,正背着一大扇沉重的肉。一声不响的龙相让他感到陌生,幸而丫丫还是熟悉的。露生真想拉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可惜又实在是腾不出手。扭过头望向丫丫,他正要说话,然而空中忽然爆出一声脆响,紧接着他就感觉有滚烫的疾风抽过面颊。几乎是在同一秒钟,路旁的荒草丛中发出嘭的一声,腾起了尘土。露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颗子弹刚从他近前飞过去了!
他立刻想要卧倒,然而路旁黑暗处已经传出了骂骂咧咧的粗声,“这都打不中,你他妈的瞎了?”
随即另一个声音响起来,“这破枪,打什么子弹都拐弯!”
高大的黑影子从黑暗处现了身,晃晃荡荡地跳上道路——先是来了一个,随即又来了两个。三人一字排开,一人拎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刀,一人拖着一支步枪,还有一人空着手。露生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能认出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他们是溃兵!龙相手下的溃兵!
中间空着手的人开了口,“司令小太太,行啊,跟着野汉子跑得够快呀!”
露生横跨一步挡到了丫丫面前,“几位兄弟,咱们有话好说。你们龙司令和我有过命的交情,现在仗是打不下去了,他人也病成这样了,我只求把他活着带走。”
此言一出,中间的人却是冷笑了,“走?想得挺美啊!我们一帮兄弟,扛枪的时候是十三个,一个月死的剩了我们仨!知道都是怎么死的吗?前头明明对我们开着炮呢,他妈的龙云腾逼着我们往前冲,后退一步就打死!我们一顿饱饭没吃,先搭上了十条人命!”
露生明白什么叫作“穷凶极恶”,这帮人有力气,有仇恨,可是没饭吃,没前途,这帮人就是穷凶极恶。把后背上那一大块肉往上颠了颠,他把龙相背稳当了,然后赔着小心说道:“是,是,我也知道你们的委屈。这样,我出钱,你们几位拿了钱,既可以抚恤死了的朋友,将来也能过上舒服日子。我把龙云腾远远地带走,往后世上就算没他这个人了,好不好?”
此言一出,三个人一起笑了。其中一人告诉露生:“你娘的,老子要什么拿什么,用你给?”
话音落下,他抡起步枪,劈头便砸向了露生!
露生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身后的龙相立即滑落下去,东倒西歪地坐在了地上。而露生被那步枪狠砸在双臂上,只听一声闷响,他疼得一咬牙,就感觉自己那两条小臂几乎要应声而断。双手随即握紧了拳头,手指还听使唤,趁着第二枪还没砸下来,他对准前方那人的面孔,使尽全力地击出一拳,正中了那人的面门。然而就在此时,另一对大拳头也招呼向了他。双拳难敌四手,他用胸膛硬顶住了对方的两拳。踉跄着正想后退一步站稳,可是他忘记了自己后方正坐着个龙相。一脚踩到龙相的大腿上,龙相没出声,他却是立足不稳,向后仰了过去。
丫丫甩开身上的大包袱,哭叫着伸手要去抓那抡枪的士兵。露生见了,慌忙大吼一声,“跑!快跑!”
可是他话音未落,那抡枪的士兵已经伸出大手,一把攥住了丫丫的细腕子。像是拽个小猫小狗一样,那人轻轻巧巧地便把丫丫扯到了怀里。与此同时,另一双手也恶狠狠地钳住了露生的脖子。
露生真急了。
趁着胸中还有一口新鲜空气,他抬起双手捧住了对方的脑袋,两根大拇指对准了眼眶,他把心一横,用力地对着那对眼珠子一捅!
一声惨叫过后,他的脖子骤然轻松了。而受袭的士兵捂着眼睛哀号出声,双眼紧闭着,挤出了黏稠的鲜血。手握刀子的士兵本来正在检查丫丫丢下的大包袱,这时见了变故,立刻起身冲向了露生;与此同时,那拖着步枪的士兵放开丫丫,呐喊着也举枪打向了露生。
露生不假思索地向旁一躲,想要躲避那能砸碎自己脑袋的枪管;而丫丫将一只手伸进吊在腕子上的小包袱里,见那拿刀的人马上就要往大哥哥身上扎了,她不再犹豫,一头就撞了过去!
她活了二十多岁,从来都是个棉花性子,连句重话都没对人说过,所以今天此时,是她一生中最为勇敢的时刻。疯了一样地冲向那人,她一头撞上了对方的胸膛。一条胳膊死死箍住了对方的腰,挂在胳膊上的小包袱敞开了口,里面的零碎东西随着动作散落了一地。而她的另一只手在冲过来之前就已经从小包袱里抽出来了,抽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小剪刀。
那剪刀是她用了很多年的。她是个笨丫头,连当家立计的本事都没有,就只会缝缝补补,就只会织些没人穿的毛线袜子。亲爹亲娘都不要她,她活着就是为了小时候给少爷做伴儿,长大了给少爷做妾。手指紧紧握住剪刀,她知道自己的性命不值钱,所以此刻格外地义无反顾。咬紧牙关举起剪刀,她使出浑身力气,一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