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余情
露生上了汽车不久,便被那名青年用黑布条子蒙了眼睛。这一趟会不会有去无回?不知道,露生只知道自己还没活够。
曾经也有活够了的时候,但那是曾经。现在他像兄长又像父亲一样带着龙相生活,心里重新有了希望。他对龙相说要开着新汽车出城去郊游,那不是哄人的玩笑话,他是说真的。
汽车越开越快,忽然一个急刹车。露生顺着惯性向前一扑,随即就感觉身边车门一开,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地把他硬拽了出去。他下意识地要抬手去扯眼睛上的布条,然而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先他一步出了手。
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那只手已经把他拽进了门。门是大门,墙是高墙,门内吊着一盏小电灯。露生踉跄着跨过门槛,一刹那间,他怕了,他觉得自己这是一步跨进了监狱。监狱外是天高地阔的花花世界,监狱内,有个龙相。
为了龙相,他得进去。因为,“就剩那么一个了”。
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关拢,咣啷一声,原来是沉重的铁门。露生回了一次头,这回看到了门内的卫兵。原来全副武装的人马全藏在院子里,谁进了来,都是插翅难飞。
枪口抵上了他的腰,逼着他继续往前走。于是他又怕了一下,怕那枪走火,提前毙了自己。
他还没有见到龙相,绝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去。见了龙相,他还有话说——他要骂他怨他恨他。本来,此时此刻,他和龙相应该坐在自家餐厅里,吃一顿最平常的晚饭。过了今晚,他们还会有无数顿平凡的晚饭要吃,前提很简单,只要龙相不出门乱跑就行。
可是这样简单,他都做不到。他一定要作死,并且还要带上自己一个。
穿过一片黑黢黢的高矮房屋,露生被人推进了一座老洋房里去。顺着盘旋的铁梯子往下走,他在越来越浓烈的霉气中踏了实地。空气是憋闷的,灯光却明亮,在一间很空旷的地下室里,露生看到了龙相,以及陈有庆。
几大步走到了龙相身边,他心里没别的念头,先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
龙相先前呆站在地上,脸上满是傻相,冷不防地挨了一巴掌,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倒像是清醒了点。
这时,旁边的陈有庆忽然开了口,“好,打得好。”
露生转向了他,满腔的言语在心中翻覆了几个来回,最后他开了口,声音带着颤音,“陈师长,他疯疯癫癫的,你饶了他吧。”
陈有庆站在电灯泡的正中央下,整个人像是浴了佛光,几乎有了几分庄严相。对着露生一点头,他正色开了口,“白少爷,你杀满树才,是为了报父仇,对吧?”
露生沉默。
陈有庆继续说道:“你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也一样。你爹死了十几年,你还没忘了报仇,我爹死了还不到三年,和你一样,我也忘不了、不能忘。”
露生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这回再开口,他隐隐地有了哭腔,“有庆,我知道陈叔死得冤,可龙相他是个疯子啊!他不是故意要杀人,他那天晚上是吓坏了,那是误伤。”
话到这里,他留意到龙相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像是被自己方才那一点哭腔吓着了。他的确是在装可怜,装可怜是不体面的,他也知道,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装得还不够——他恨不得做成个叫花子模样,抱着陈有庆的大腿,求他发发慈悲。
“我年初把他从北边带回来时,他连我都不认识了。”他继续讲述龙相的病,“他一直在吃药,吃到现在才好了一些。你看我从来都不让他出门,就是因为这个。”
露生顿了顿,忽然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因为陈有庆太安静了,简直就是在含笑倾听。这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他的主意早已定了,露生想他让自己这么由着性子说下去,大概和给死囚吃一顿断头饭差不多。
但是他也得说。
“有庆,你饶他一命吧,要什么都成。”
他说前头那些话时,陈有庆一直都是没有情绪地听,然而听到了这句话,他忽然冷笑了。
“白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以为我这是在绑票?不是,真不是。我现在也是有点儿身份的人了,哪能拿自己老爹的性命做买卖?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想杀他。我不杀他,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这时,龙相忽然出了声,“是常胜,常胜把我弄过来的。陈有庆,你给了常胜多少钱?”
陈有庆饶有兴味地转向了他,“一万。”
龙相不看陈有庆,只对露生说话:“妈的才一万!我在他那儿就值一万块钱!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露生听他现在还说这些没要紧的嚣张话,急得真想再给他一巴掌。而陈有庆没理会他,直接对露生又道:“我和他有账要算,艾琳也很想见见你。”
露生闭嘴看着陈有庆,心想这回自己和龙相全是自作孽不可活了。陈有庆又道:“艾琳出城去了,还没回来。我有一件事儿是最得意的,就是艾琳自从跟了我,就再没受过苦。今天天气好,我也没想到常胜能这么快就把人给我送过来,就让她出城玩去了。你等等,她明天不回来,后天也一定回来。对我爹开枪的人不是你,我不恨你,你是死是活,艾琳说了算。”
露生抬手一指龙相,“那他呢?”
话音落下,露生就感觉指尖掠过一阵风,没等他反应过来,龙相已经大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陈有庆毫无预兆地飞出一脚,正踹中了他的肚子。捂着痛处抬了头,龙相直眉愣眼地看他。从来没人敢对龙相动手,露生也没这么冷不丁地狠踹过他,他在疼痛之前,先呆住了。
紧接着,拳脚砸下来了。
露生想要去护一护龙相,然而门口的便衣人物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推搡。他拼了命地回头去看,就见龙相爬起来冲向了陈有庆,竟像是还想还手。露生急死了,大声地喊:“陈有庆,我出钱,一百万换他一条命,你留他一口气就行。一百万……两百万……给你三百万……”
陈有庆忙着和龙相鏖战,没有工夫理睬露生的三百万。三百万,真诱人,可它是那么容易要的?上百万的钱财流动起来,必有痕迹,而他只想悄悄地弄死龙相,换个痛快。
当然,露生似乎也不该留,不过不急,他也想借此看看艾琳的态度。况且把个活生生的露生送到她面前任她处置,这恩就越来越大了。他没奢望着艾琳能死心塌地地爱上自己,不过等那恩情重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会鼓足勇气向她求婚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信她不会拒绝。
露生被那些人推进了地上的一间空屋子里。窗户是有的,然而被人从外面用木板横七竖八地钉了起来,他只能通过几线缝隙向外窥视——外面似乎是后院一类的地方,他只依稀看到了长草的影子,除此之外,便只有夜色。
席地而坐竖起耳朵,他慢慢地吸气又慢慢地呼气,尽全力捕捉着门外所有的声音。他在等一声枪响,除了枪响,他也听不到更多的声音。陈有庆到底要怎样处置龙相?活活打死他吗?
这个时候他就感觉龙相还是疯了好,疯了,就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了。疯了的时候,丫丫死了他都不哭。
露生等了一夜,并没有等到枪声。
天亮的时候,有人开门,给他送了一碗凉水。他像见了救命星似的,抓住了人家不松手,问:“你们师长昨晚杀人了吗?”
那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摇摇头。
露生又问:“龙相,就是你们师长昨天抓回来的那个人,死了吗?”
那人用力挣开了他,一言不发地关门走了。
于是露生就把眼睛贴上窗缝,长久地看。他还是没能判断出窗外是前院还是后院,他只看外面有没有人往外抬尸首。有人抬,那龙相就是百分之百地死了;没人抬,则还有希望。
看了一上午,他看明白了。这房子里平时大概是不住人的,家具少,灰尘厚,但是地面明显是被打扫过了。大概这一扫,就是专门为了招待自己和龙相的。看不出来,这陈有庆竟是个有心劲的,自己当初当他是个长舌头小子,是错看他了。
昨夜没杀,可见这陈有庆大概还要选个良辰吉日才动手。这良辰吉日到底会是哪一天,露生猜不出,但只要知道龙相现在还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露生满心想着希望,一味盘算着能拿出多少钱来打动陈有庆,买下那小畜生的一条狗命。没等他盘算出个眉目来,艾琳来了。
艾琳进门时,露生正在面壁出神。闻声回头面对了艾琳,他像第一次见到艾琳的陈有庆一样,也是一惊。这屋中的一切都是暗淡的,露生的心中也暗淡,在这样暗淡的世界里,忽然闯入一个花红柳绿的艾琳,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
站起身面对了艾琳,露生张了张嘴,仿佛要说话,但最后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艾琳望着露生,她认为起码在此时此刻,自己还是平静的。露生现在看起来有一点落魄——一点而已,并不过分,让艾琳想起那一年,自己在国民饭店门口所见的他。
那个时候,真是高兴,对他是怎么看怎么好。喜欢他的高个子,喜欢他不急不缓的态度,一切都喜欢。其实真爱上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急不缓?
“有庆说,他像钓鱼一样,把你钓来给我了。”她听见自己开了口,很奇妙地,语气平和,居然还带着一点玩笑意味。
露生低声说道:“艾琳,我知道我害苦了你。我太自私了。”
艾琳笑了一下,“于是呢?”
露生垂下了头,“我任你处置。”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地提高了调子,眼睛也重新注视了艾琳,“我骗你,是我错;可是我杀他,并没错!他杀我父亲妹妹在先,我把他碎尸万段都是理所当然。若不是我当初逃得够快,我也早死在他的手里了!”
艾琳盯着他看,生平第一次见识了他激动的模样。原来他也是有热血的,彬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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