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墨噤了声,摸了下鼻子,好吧,拿去孝敬公婆的,这份心意一定转达到。
送走盛墨,林家乐开始准备过年,购买年货、去走访亲戚、拜访老师,结结实实忙了几天。这一年年小,没有大年三十。年二十九这天,林家乐一早去街上买了不少鞭炮和烟花回来,准备晚上和四叔的儿子壮壮一起放着玩的,还买了些写春联的红纸。这两年,四叔给了他不少的支持和帮助,他自己没有叔伯,四叔就成了他最依仗的本家人。所以他也要对四叔好一点,对他的家人好一点。
他兴冲冲地回到村子,还没到家门,就看见壮壮飞快地向他跑来:“乐哥,有个人来找你,开小车子来的。”
林家乐的脚步一顿,会是谁来?应该不是盛墨吧,今天才过年,他说了春节里才来的,他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在手心里,他生出一阵巨大的恐惧感。壮壮说完话,转头看到了林家乐手上的烟花,一脸欣喜地说:“乐哥,你买了这么多烟花啊?”
林家乐低下头来看壮壮,扯出一个笑脸,递给他两包烟花:“这个是给你的,你拿回家去,今天晚上放。壮壮,告诉乐哥,那个人是不是前几天的那个哥哥?车停在哪里呢?”
壮壮吸着鼻涕,满心欢喜地将烟花搂在怀里:“不是那个哥哥,是一个不认得的人。车子就停在你家门口。”说着还腾出手指了一下。
林家乐转身拔腿就想跑,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为什么要躲呢?能躲多久?他回转身,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又一步往自家走去,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么?到底还是躲不过啊!
自家门前停着一辆熟悉又陌生的黑色汽车,那是贺方旭曾经带自己兜过风的奔驰。贺方旭坐在车里,开着窗户抽烟等人。一瞥见林家乐的身影,连忙扔掉手里才吸了一口的烟,赶紧从车里下来,他努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确认眼前的人不是幻影,嘶哑着声音喊:“阿乐?!”说着就想快步走上前来迎他。
林家乐猛喝:“别过来!贺先生,有话就在那说吧。”他将东西放在地上,然后顺势蹲了下去,抱住双腿,蜷缩在那里,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甚至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但是他知道自己跑不掉,这是自己的家,他都找上门来了,自己还能躲哪儿去?他们之间,终究有些东西还是要说清楚的,都说清楚了,自己就彻底解脱了。
贺方旭开了一夜的车,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嘴巴四周长了一圈胡渣,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妮子大衣,里面只有一件薄毛衣,他有些低估了H省的冬天,所以冻得脸色发青,整个人看起来潦倒狼狈。他想走过去将林家乐抱住,但是林家乐似乎进入了一个完全戒备的状态,周遭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贺方旭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不少看村里人正十分好奇地看着他们。
贺方旭清了清喉咙,改用粤语说:“阿乐,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不辞而别了?我找你找得好苦。”
林家乐也知道邻居们在看着自己,这样也好,起码贺方旭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听见贺方旭的话,突然想大笑一声,自己躲了这么久,这人居然跟自己装傻!他也改用粤语说:“贺先生,我以为您早就知道我离开的原因了,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瓜葛了,我好像也不欠您什么,您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贺方旭死死地盯着家乐,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阿乐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不是一直在拍拖吗?这根本就不是欠不欠东西的问题。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你能够说我们一点瓜葛都没有?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林家乐一听他说起这些,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那些过往,曾经是自己以为的“幸福甜蜜”,其实不过是贺方旭用心经营的可笑的骗局罢了。自己已经知道这背后所有的缘由了,这人为什么还想继续装下去,难道欺骗自己,戏弄自己真那么有成就感?他冷冷地说:“贺先生,您和庄太太之间有任何恩怨,那都跟我没有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您对她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去找她算账,不要再来烦我!”
贺方旭脸色变得灰败起来,他颤抖着嘴唇说:“那天,你果然都听见了?”
“是啊,我不小心全都听见了。”林家乐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庄太太就是生了我的那个妈。我不知道她跟您有什么恩怨,但是都跟我没关。我跟她只有一点关系,那就是血缘关系,这个,是我没法选择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做她的儿子呢。您想报复她,想通过我报复她,我觉得这事挺可笑的,那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贺方旭摇着头:“阿乐,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没有想过利用你报复那个女人。我当时说的那些都是气话,全都不是真心话。”
林家乐不看他,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用一只手无意识地反复去掐一根烟花,是不是真心话现在有什么关系呢?有些东西,哪怕是误会,伤害的力度也丝毫不比真刀子割过的弱,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永远也回不到从前。自己当初如惊弓之鸟一般躲开,结果不是也开创了另一条人生路?可见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是绝对的坏事,也不是事事非得完美无憾才是最好的人生。
贺方旭看他不回话,向前一步,焦急地说:“阿乐,你真的要相信我,我并不是真的想利用你去报复她的。只是当时那种情况,我是说了气话去气她的,没想到会伤害到你,害得你原本考上的学校都没法去念。对不起,阿乐,真是对不起!”
林家乐仰头看灰蒙蒙的天,阴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了,对于那个学校,虽然有些遗憾,但是既然不能上,那就是命吧,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他摇了下头:“好了,贺先生,我现在知道您并不是故意要伤害我的,我听到您的道歉了,我也原谅您了。您的心结已经解开了,您可以走了。”
贺方旭站着不动,他来这里,决不是只想听到一句原谅的。“阿乐,我们之间并没有结束,我喜欢你,我们还可以继续发展下去的,我会继续对你好的,比从前更好。”
当初林家乐离开,对贺方旭来说,是有些吃惊和意外的。那天庄太太离开之后,他去溜冰场找林家乐,但是那对兄弟说他已经离开了。他下楼去找,没找到人,又回到酒店去找,人也没有回来。他以为是庄太太先找到林家乐,把他藏起来了,但是庄太太说她并没有见过林家乐。他便想回内地找林家乐,但是自己的所有证件都在钱包里,而且都在林家乐身上,他一时间竟回不去。
他打了电话回去问工厂的人,钟姐说林家乐并没有回去上班。钟姐去开了林家乐的宿舍门,只见到了那些放在桌上的东西,人早已离开了。贺方旭等人送回证件再返回D市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那几天内,贺方旭反复思考,大概明白林家乐是听说过什么了,他当时心里是有些遗憾的,这个孩子其实还挺纯洁的,跟他那个势利庸俗的妈不是一类人。但是并没有太当做回事,不过就是一个孩子罢了,就像那些被人包养的男孩子一样,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不过是还没腻味,他自己就跑了罢了。
然而当他看见林家乐留在宿舍里的那些物品时,那些摆放在桌上的钱、存折和首饰钟表,以及那份夜大录取通知书,才惊觉自己的心在疼痛。那是个多么自尊自爱的孩子,一直都那么积极上进,腼腆善良,自己本来不是很欣赏的么?并一直都在帮助他进步,甚至都忘记他是陈秋堂的儿子了,但是最后给了他什么呢?将他所有的一切都剥夺掉了,还给了他重重的一击。他没有报复自己,只是选择独自一个人离开,不知道躲在哪里舔舐伤口。
他开始着人去寻找,向他的亲戚朋友打听,没有消息,又找人去D市的各处打听,都没找到人。最后他还亲自找到了林家乐的老家,然而那里只有一所陈旧破败的房子,他的邻居说他很久没有回去了,连过年都没有回去。林家乐消失了,不,应该说林家乐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他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试图将林家乐忘记。
贺方旭回到香港,按照他原本打算的那样,和他的未婚妻相处,然后再结婚。然而他发现自己的心总缺了点什么,未婚妻是个很独立自主的人,甚至还有一些强势,她不会像林家乐那样带着好奇和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跟自己学习着一切新鲜事物,她自己会决定一切,甚至还要决定他的生活。他畏惧了,退缩了,将结婚的打算推迟了,反正香港不结婚的一大把,好多人都要玩够了才结婚。
他继续悄悄地寻找林家乐,甚至还去找过几次庄太太打听他的下落,直到不久前,他终于通过庄太太那条渠道得到了消息,林家乐就在G市。贺方旭拿着得来不易的电话号码,却迟迟没有拨出去,他挑了个万家团圆的日子来找林家乐,就知道自己一定是能找到他的。然而眼前的林家乐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一个了,瘦了些,但是却有着自己不太熟悉的成熟气质,这一年多,他比自己想象的要过得好。更为重要的是,那已经不再是处处都信任他、依恋他的林家乐了。
林家乐突然觉得自己以前担心的那些东西有些多余,贺方旭好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他直起身,拾起地上的鞭炮和红纸:“贺先生,如果您觉得我们之间还缺少一句分手的话,那我今天告诉您,我们之间早就完结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多谢您的错爱,我没法接受,所以您请回吧。大过年的,我还忙着呢。”
他拿起东西,掏出钥匙开了门,进了屋子。贺方旭想跟上去,林家乐在门口边转身,冷冷地说:“这里不欢迎您,请您别打扰我的生活,谢谢!您若是敢乱来,信不信我叫人揍您?”
贺方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