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迪反复咀嚼了几遍,觉得字里行间透出的潜信息很值得琢磨。他隐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手下爱将,把纸条掐在掌心,说:“再议吧,散会。”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3天。
在警方内部的某所医院,加护病房区里一名病人悄然转移了,连同监控的便衣警察也消失无踪。嗅觉比猎犬还敏锐的新闻媒体这次终于扑了个空,等他们混进医院时,早已是人去床空。
于此同时,在曼哈顿区某栋公寓的客房内,多了一名昏迷不醒的亚裔青年。他对外界全无反应,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圈带GPS定位功能的黑色金属环。腕环约有5公分宽、3公分厚,两点绿光在环面上规律性闪烁。环中内置感应器与麻醉药剂,佩戴者如果试图暴力拆除或离开规定范围,10秒后针剂直接注入体内,使佩戴者陷入至少12小时的昏睡。同时,特殊警报在FBI信息处理中心响起,附带卫星定位,以便警方尽快将其抓获。
“限制、定位,双重保险。”三天前被高迪叫到办公室详谈时,里奥给出了这个提议,“万一他某天忽然清醒,我们也能在第一时间获悉,并采取相应对策。”
“提议不错,但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高迪摸着脑门上花白的短发,似笑非笑地说。
里奥沉默了几秒。
高迪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在他身上花了太多心思,这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
“我知道。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我有责任、也有必要亲自监控,为自己收拾残局。”里奥垂下眼睑回答。
“但你没有时间。”
“我有。我花了20天时间,把手头上的所有任务都完成了,回头报告和材料会送过来。”
……所有的?20天?高迪讶然地挑眉。里奥的工作量他很清楚,即使手上案子全部完结,只是事务性的扫尾工作,也不是短短半个多月能清理完毕的。他抬头又打量了一番里奥,终于明白对方最近一副筋疲力尽、脸色憔悴的透支状态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但还有新的工作任务。”高迪不动声色地说。
“新工作,恐怕我不是适合的人选。”里奥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张手写的报告,轻轻放在上司的桌面上,白纸黑字异常显眼,“我有迫不得已、并且十分充分的理由。”
罗布风风火火地冲进里奥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敲,劈头就问:“里奥,你这个混蛋!我听说你向上头递交了辞职书?”
里奥停住整理桌面的动作,反问:“你听谁说的。”
“墙有耳朵,这你不用管,回答我的问题!”
里奥拿起几页报告递给他:“这是复印件。”
罗布飞快地扫视完,松了口气:“原来是停职申请,你在上次心理检查和精神测试中没过关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怀亚特医生开具的证明……天,他把你的长期药物成瘾写进去了!”
“我让他写的。”里奥笑了笑,“否则怎么能通过呢?”
“……这下你要多个瘾君子的外号了。”罗布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这对前途打击有多大?这次高迪退休,你还想不想晋升了!”
里奥无所谓地耸耸肩。
高迪当时也这么劝过他,但他回答:“我累了,九年没有休过一个整假,想借这个机会自我调节一下。你看,就算在停职期间,我还得帮你看着杀青,我得申请补贴。”
上司白了他一眼,“补贴没有!你非要接管那小子,就自己掏钱养着。报告我会按正常程序提交,但你给我记住:第一,停职时间最多不超过一年;第二,如果那小子真的醒了,就得继续走司法程序,让他去该去的地方。明白了吗?”
里奥点头表示接受。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25天。
里奥回到了位于曼哈顿东86街的公寓。
没有案子、没有呼叫、没有各种赶行程的会议,绷紧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令他感到十分不习惯。
但他一刻也没闲着。每天给床上昏迷的男人做流质食品、用鼻饲管喂食、输营养液、处理便溺、清洗用具、翻身按摩、洗澡换衣,剩下的时间就陪着他说话,一整天忙忙碌碌。
晚上,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里奥小心地抬起杀青的后脑勺,让他枕在自己肩膀上,那只手就顺势搭在他的胸口。胸口原本结实的肌肉因为长时间卧床变得有些绵软,里奥心疼地摸了又摸。
黑暗中,他低头嗅着杀青头上清新的柠檬洗发水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希望对方在下一秒钟睁开眼睛。这一个月来,希望与失望仿佛两柄锯子在他心头交错切割,但他相信自己有足够坚韧的神经,以及足够温柔的耐心。因为对方是杀青。
“停职只是权宜之计。”他认真地对无动于衷的杀青解释,“我做了两手打算,如果一年内你没有清醒,我就会辞职照顾你一辈子。如果你醒了……不不,别在我脑子里露出那种哂笑,我不会再让你进监狱……我会想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别笑,你不相信我?算了,总有证明的那一天。”
里奥怀抱着杀青,宛如溺水的人终于脚踏实地,放松与困意轻柔地卷来。“可以来个晚安吻吗?”他低声问。
几秒钟后,他低下头,含住杀青冰凉柔软的嘴唇,慢慢地舔吻、吮吸,然后轻易撬开沉睡的齿关,去搅动那条安静的舌头。
即使是毫无回应的吻,也令他恋恋不舍,久久不愿离开对方的唇舌。
片刻后,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个湿吻落在杀青的锁骨上,声音黯哑地问:“可以来一炮吗?”
“好吧,别踹我,我知道这是趁人之危。”
他重新吻了吻杀青前额的发丝,轻声说:“晚安,宝贝儿。”
杀青昏迷不醒的第40天。
里奥正在料理台边拿刀跟胡萝卜搏斗,公寓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身影逆着光、踩着高跟鞋走进来。
她穿着一套修身的纯白色女式便西,越发显得腰细腿长,交叉的前襟下隐约露出黑色抹胸。一头浅白金色长直发,在头顶用自身发缕绕圈固定,绑成一条笔直顺滑的长马尾。她五官深刻郁丽,是标准的白种人长相,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妆点,却无处不透着自信、精练、性感的成熟女人风韵,像秋天澄亮的阳光一样夺人耳目。
里奥手里的刀掉在料理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女人径直地走到他面前,嘴角挑起一抹明媚的浅笑:“哈喽,小帅哥,你想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里奥脚下微退半步,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茉莉。”
“我想,你欠我、很多、很多个、解释。”茉莉随手抓起料理台上的刀,看也不看地用力一剁。胡萝卜咔嚓一声,脆生生断成两截。每说一个词,她的手就上下挥舞一次,一句话说完,萝卜块就成了萝卜丁。
里奥再次退了半步,脸上表情堪称精彩,如果被局里同僚们看见,估计会惊掉一地下巴。杀青,不止是你有童年阴影,黑发探员黯然地想。
“你是坦白从宽,还是要我刑讯逼供?”茉莉问。
里奥立刻举起双手:“我需要一长段时间、一个耐心的听众,以及一个宽松的说话氛围。”
“好吧,”茉莉丢了刀,耸耸肩,“你会有个宽松氛围的。我们去沙发那边,但之前你得先去泡茶,还有,把我喜欢的吉普赛靠垫拿过来!”
里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把茉莉叫他去接机之后的所有事情一一说明。其中难以启齿的部分(为数还不少),就避重就轻地糊弄过去;还有些事,他是打死也不敢说的。
茉莉架着一条腿,手指托下巴笑微微地听着,全程没有开口插嘴或打断。等到里奥全部说完,她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里奥跟前,居高临下地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是为爸妈打的。你知道他们有多么希望你能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你现在告诉我,你他妈是个弯的!”
里奥抹了把嘴角的血丝,别过脸不敢看姐姐的怒容,心底满是对父母的愧疚。
茉莉在他另一侧脸上又甩了一耳光:“这一巴掌,是为那个被你射了一枪的人打的。就算你弯了,也得跟直的一样,好好对待爱你的人,而不是他妈的往他心口塞子弹!没错你是探员,但首先你是个男人!”
里奥用手掌捂着脸,发出低沉颤抖的笑声:“你说的对,茉莉,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甘情愿地挨你的揍。”
茉莉轻叹了口气,揽过他的脑袋,把一头乌黑发丝揉得七零八落,“好了,我们之间的账算过了。现在,带我去看看那个把你老二掰弯了的小妖精。”
里奥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看归看,你不要动他!”
茉莉风姿万千地一笑:“你放心,你姐我已经有姐夫了。”
卧室中,茉莉附身盯着昏迷的杀青,细细端详。片刻后她挫败地叹了口气:“我很想苛刻地挑三拣四一番,但实际上,他看起来无可挑剔。唯一的问题是,你的睡美人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但我不会放弃。”里奥说。
“如果他到死也不醒,不是要拖累你一辈子?”茉莉这么说着,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里奥警惕地朝前几步,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把暴走的姐姐掀翻的架势。
“不过,他要是真死了,我的弟弟大概也会伤心致死吧?”茉莉又缓缓松开眉间皱纹,朝里奥挑衅地一瞥,“听说他是个黑暗执法者,身手还不错?你们俩要是对打,谁能赢?”
“唔,一半对一半吧。但要是死磕,赢的大概是他。”里奥诚实地回答。
茉莉哈哈大笑,伸手在杀青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好极了,我这个蠢货弟弟的后半辈子,就留给你来收拾吧!反正我玩了他快三十年,也差不多玩腻了,就赏给你了。但在这之前,我们之间的账也得好好算算——”
话音未落,她用力地甩了杀青一记耳光。
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