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解释更多,说完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嗯。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杜闲站起身来,帮他拉上一半的窗帘。
他看得出来,这一次陆鑫真的不想再将对话继续下去。
他不知道陆鑫的心防究竟有多重,也无法猜测他背负的责任几何,以至于让他将一切问题都归因于自己,完全是下意识地维护着给予他压力和抑郁的一切可能来源。
选择自己一肩扛起一切,对于陆鑫而言似乎却是最甘之若饴的做法。
杜闲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闭目不语的陆鑫。
他终于还是开口叫了陆鑫的名字。
“陆鑫,也许这一切早已注定,可是如果你没有咬牙坚持到这里,没有待在Oasis,我就不会送沈帆去面试,也就不会再遇见你。”
陆鑫猛地睁开眼来,看见杜闲微抿嘴唇笑着注视着他,闪光镜片后的双眼弯成月牙。
杜闲说:“所以,生活中也不全都是坏事,对吧?”
20(1)、
陆鑫住院的第三天。
没有住院的时候,抑郁症患者陆鑫的生活,用无聊二字就可以形容。
住院之后,自杀未遂的抑郁症患者陆鑫的生活……只能用加倍无聊来概括了。
同样是对任何事情不感兴趣,但是由于只能卧床不起的缘故,对于陆鑫而言,某些事情除了“不感兴趣”以外,还额外附加了“无法完成”的属性,例如打游戏,做运动,出去吃大餐。
要是换在陆鑫没住院的时候,把各类主机掌机放到他面前他都未必愿意看上一眼,更别提外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换身体面的衣服吃顿晚餐。然而陆鑫此人天生反骨,此刻受了限制,他却因此激起强烈的渴望,迫切想要尝试那些以前他压根不会去做的事情——尽管他并不是真的有兴趣。
——例如,仰卧起坐。
没错,手背血管上插着冰凉的针管的病人陆鑫,在他自杀未遂后的第三个早晨,在吃过早餐后,突发奇想地想要进行健康的室内运动:仰卧起坐。
这个时候医生和护士的工作基本都告一段落,刘非和谢锦文来送过早餐后也匆忙上班去了,至于杜闲……
杜闲,他似乎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病房的小电视里放着千篇一律的早间新闻,陆鑫觑着眼环顾了空荡荡的病房一周,毅然决然地决定开始进行仰卧起坐。
说做咱就做呀——
手插针管的陆鑫豪情壮志地直起腰。
“……卧槽——!”
头痛、腰痛和手痛同时袭来,这副身躯简直有如即将报废的残破机器,浑身的关节都像出了故障。
最紧要的是,这部机器的传感系统居然还是完好无损的,恪尽职守地把故障的细节——即各种程度的酸、疼、痛传输进陆鑫的大脑。
空荡的单人病房中,瞬间迸发出惨烈的嚎叫。就连病房外嘈杂走道上的无关路人也不由得心头为之一震,纷纷侧目。
……MD。
一秒就受挫的陆鑫重新有气无力地躺平在床上,体会着全身的疼痛,以及从手背传到心脏的冰凉。
别折腾了。陆鑫认命地告诉自己,你不就是空虚寂寞冷了么。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吧。谢锦文在讨论新项目,刘非在给学生上课,办公室的那帮崽子大概一边吐槽自己一边手上活儿不停,杜闲……
杜闲他应该穿着那套墨绿色的医生服,正在向新来的病人家属了解情况吧。
陆鑫眼前自动浮现出那个青年内敛安静的身影。
即使穿着颜色怪异、样式宽大毫无美感的医师服,也丝毫不能掩饰住青年身材的清瘦和笔直,一丝不乱的短发藏在粗糙的医生帽下,却遮不住额头的光洁,无框眼镜后的双眸不时流露出冷静而睿智的光芒,青年医生的唇角却始终平和的微微上扬。
只是不知道,因为自己连累他的关系,杜闲这家伙休息得好不好?脸上还有没有黑眼圈?
陆鑫又想起前一天杜闲临走前对自己说的话来。
能够遇见这个人,究竟是注定的幸运,还是不幸?
“……”
陆鑫正沉浸在漫无目的的瞎想中,床头柜上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浑身散架般的陆鑫艰难地抬手把手机举到眼前,看到来电名称却是瞬间一个激灵。
电话是杜闲打来的。
“……”
陆鑫心脏没来由地又快了几分,他把电话接通,“喂?小杜。”
电话那头传来杜闲带了歉意的声音:“是我,陆鑫。你今天上午感觉好点儿了吗?”
“呃……还行,好些了,麻烦你关心了。”
“那个,对不起,本来说好今天下班过来看你的。结果我这边出了点事情……可能走不开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这都好的差不多了,真的。”陆鑫听到这话心里似乎沉了一下,但是他连忙笑了起来,也不知在掩饰什么情绪,“怎么,你出什么事儿了?工作上的事吗,要不要紧?”
杜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纠结:“没、没有。是我自己的私事……”
“嗯?”
自打认识以来,陆鑫鲜少有见过杜闲话里流露出吞吐和犹疑,他于是有些好奇,追问道:“小杜有事儿你说么,说不定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咳,别看我现在这样……”
“不不,真的没有。”杜闲那头安静了半响,最后还是老实说道,“真的是我的私事。今天上午我家那边一个亲戚打来电话,说在S城给我找了个对象,要我这两天去跟人联系联系……”
“……”陆鑫一愣,随即哈哈哈哈的笑出声来,“相亲?!相亲诶小杜!咳、咳——”
“……喂,陆鑫你,你别笑啊!我正发愁呢——”
杜闲说到后来,声音也越变越小,陆鑫几乎可以想象他在电话那头耳根泛红的窘迫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小杜你让我先笑一会儿——”陆鑫把手机放得离耳畔远了点,还是忍不住捧腹。
他由于笑得太急,甚至呛到了自己。
就在一瞬之间,陆鑫因为失血、扎针和空虚的卧床生活消耗的精力,似乎因熊熊燃起的八卦之火充填完毕,原本失神的眼里放射出犹如黄鼠狼见了鸡的光芒:“那什么,对不起啊小杜!不过我活这么多年没相过亲呢?咳——相亲好玩儿么,快给我讲讲、讲讲!”
“……好玩。”杜闲的声音越发无可奈何起来,“好玩的话,我还用发愁么?”
“就是啊,发什么愁呢你?”
杜闲停顿了片刻,迟疑地说:“我……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陆鑫挑起半边眉毛:“是不想谈恋爱,还是不想随便和一个陌生人谈恋爱?”
杜闲又沉默了一下:“我……”
“好了好了,”见杜闲语气为难,陆鑫也莫名觉得烦闷起来,只是他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对未知的新奇事物(相亲)的向往,“总之不论好坏先去见个面呗,说不定碰上一段好姻缘呢?”
然而此刻杜闲那边却简直是一个头比两个大,他叹了口气:“既然你这么期待,不如你替我试试?”
“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我越俎代庖不合适吧?”陆鑫认真琢磨了一下,“不过我能跟你去瞧瞧么?——我不碍事儿,就另外找个座儿围观一下。”
“……”
“嗯?成不成啊?我肯定特乖,不惹事儿!”
杜闲脑子正因为突如其来的相亲一团乱,随口答应:“随便你。”
“真的啊!什么时候?”
杜闲心不在焉地道:“……就今晚吧,那个长辈说对方好像就在这家医院附近的养生馆工作,等晚上找个咖啡馆聊聊天,反正……就先见一面吧。”
他是这样想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来来回回发短信联系不如一次到位,约出来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愿,省得事情越拖越长。
“动作迅速啊你,”病怏怏的陆鑫眼里嗖的放出贼光,一脸揶揄,“挺好挺好。那说好了啊——”
“嗯。”杜闲随口应了一声,“陆鑫,我同事找我有点事儿,就先不跟你说了。你自己保重身体,我有时间就来看你。”
杜闲说完,还没等陆鑫答应,就急匆匆挂了电话。
留下陆鑫把刚准备说出来的话梗在喉咙里:——哎,哪家咖啡馆你还没告诉我呢?!
20(2)、
这一下午的时间,勤恳踏实的青年医生杜闲都有些明显的焦虑。
不是因为缺乏睡眠又连续上班,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相亲。
回想不久前才经历了一次同样的活动,对于认为自己是无性恋的杜闲而言,亲朋好友越来越频繁的热情关怀除了令自己无可奈何以外,并不能起到任何效果。
相反,对方的热情或冷淡都只能提醒杜闲,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杜闲你看,你是不会爱的。
然而对方姑娘已经答应了他今晚出来见面的邀请,杜闲看了眼半拉开的抽屉里亮着屏幕的手机,心里是铺天盖地的无可奈何。
他心里烦着自己横空飞来的相亲活动,早已忘了随口答应让陆鑫“围观相亲”的事。
因此,这个注定不会太轻松的夜晚,当陆鑫如同天降神兵般出现在尴尬应对相亲对象的杜闲的面前,一向波澜不惊的杜闲,终于着着实实地大吃了一惊。
杜闲是没想到陆鑫真的会来围观自己相亲的。
他原以为陆鑫就是兴起了随口一说,自己正好也心不在焉地就随口答应了,更何况住院卧床的陆鑫似乎根本也不具备出来围观的条件——于是答应陆鑫的当时,杜闲就把这茬儿给抛到了脑后。
他下了班,和对方姑娘约好时间地点,然后提早半个小时驱车赶到陆鑫住院的那家医院附近的咖啡馆。等来了对方之后,就是一番寒暄,张罗点菜,继续闲聊,边吃饭边接受对方审阅。
长辈这次给他介绍的这个姑娘是一个养生馆的领班,虽然文化水平不太高,不过盘靓条顺,皮肤白里透红,穿了一件翠绿色的连衣裙,画着浓眼影的眼里透着精明。
姑娘倒也不跟杜闲客气,点好了牛排香槟配上精致小菜,就一边吃一边询问杜闲的种种情况。
这自然是相亲的常规流程,杜闲老老实实一一答了,心里渐觉乏味,无奈对方姑娘似乎倒对他很感兴趣,话题连着话题,叽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