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鑫眼神放空,远远地想着那个青年温和却疏离的身影,时刻保持距离的问候,无意间触碰到又不动声色移开的手指。
这样的一个人,会喜欢上自己?
——罢了罢了。
他厌倦地阖上眼睛。
大抵是自己自作多情吧。
也或者世界上真的就有杜闲这样的人,医者天下父母心,善良宽容,不计得失。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又能做些什么呢。
陆鑫心里清楚,现在的自己,不愿回应,不能回应,也不可能回应。
这副行尸走肉般的身体,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如何能去爱另一个人。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刻。”
在漆黑的空旷的房间里,陆鑫闭着双眼,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了一句话剧的台词,然后他停顿了片刻,轻轻地哼起老的记不清名字的歌来。
低缓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回荡着,一遍遍的重复,直到因疲倦和干渴再发不出声音。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
冰冷的啤酒,
和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
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水流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阳光穿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凌晨两点零五分,杜闲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来自陆鑫的短信:“已到家,一切顺利,事杂未能及时回电。药随身携带,不会漏服,放心。陆鑫”。
番外:梦境
回到B市自己家的这天晚上,陆鑫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于一个类似金银岛的地方。
阴暗逼仄的天空,乌云遮住了一切,四周荒草丛生,鬼影重重。
忽然有人狞笑举起滚烫的烙铁,追赶着陆鑫,试图在他的身上烫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陆鑫没命地奔跑着。
他想要呼救,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成串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沿脸颊淌下。
滴答,滴答。
陆鑫剧烈地喘着粗气,他无力地迈开沉重地步伐。
逃亡还在继续。
忽然画面一转,他头顶上方的天空出现了他家人的影子。
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坐在沙发上抽烟看报的爸爸,还有在远处举着玩具嬉笑打闹的弟弟妹妹。
陆鑫驻足在荆棘密布的荒野中,惊恐地看着那些放大在自己眼睛的景象。
救救我啊。
他无声地呐喊着。
救救我啊。
可是他们都听不见。
妈妈仍然站在橱柜前准备着炒锅里的饭菜,爸爸稳如泰山地坐在沙发上,弟弟妹妹的欢笑声在陆鑫身处的空间中被无限放大,尖锐得几乎要刺穿陆鑫的耳膜。
他们都听不见。
——还是他们都不在乎?
陆鑫的衣衫已经湿透,他顾不上擦去模糊了眼睛的汗水,愣在原地。
倏然间一切又都变了,家人的影像忽然定格,替代他们的是两张泛黄的照片。
两张杜闲和陆鑫自己的照片。
冰冷的杜闲。
第一张照片,背景应该是综院住院部四楼封闭区的医生办公室。杜闲坐在他的椅子上,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地听着陆鑫说话。
第二张照片,是半年前他离开的那天,杜闲站在窗前,耀眼的白光遮蔽了他的脸。他站的离陆鑫是那么远。
陆鑫隐约觉得那并不是真实发生的情节,可是它们是那么的逼真,逼真到陆鑫真真切切感受到从杜闲身上散发的冷意。
杜闲……
紧接着,照片里的杜闲也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的照片。
有父母,有兄弟,儿时的玩伴,冷眼旁观的路人,老旧的教室,写满了ABCD的试卷,工作应酬的酒桌上刺眼的残肴……
过往的片刻回忆,真实的不真实的,发生过的或者根本从未发生过的,一帧一帧,在陆鑫的眼前不断闪过。
而他的耳边,依然是呼啸着的看不清面目的黑影的咆哮,他脚下的荒草无风自动,发疯地生长。
陆鑫发出几近绝望的嘶叫,空间中却依然寂静,只有那可怖的狞笑伴随始终。
忽然听到有人的声音说,该上学了。
场景切换,陆鑫木然地睁着眼睛,半倚在狭窄的1。5米的小床上。
似乎是一个阁楼,尖顶,一起身就能碰到头。阁楼里堆满了书籍杂物,甚至还有球拍和游戏机。
该上学啦——
似乎有人这样呼喊着。
陆鑫呆呆地躺在床上,他又一次翘课了。
他的脑海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凶恶的中年女老师的身影,似乎是他的初中班主任,对其他的孩子都恶狠狠的,唯独对成绩好的学生笑脸相迎。
优等生陆鑫只在她上课训斥其他同学的时候见过她刻薄的样子。
然而现在这张脸上充满了狰狞和扭曲。
女老师嘶哑如公鸭嗓般的声音正歇斯底里地质问着陆鑫:你为什么不上课?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不。
不。
我不知道。
陆鑫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惊恐地不断在狭小的床上挣扎。
他几乎无法动弹,他的心跳剧烈,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似乎下一秒就会因情绪激动爆裂而死——
忽然之间,他的视角又极速扩大。
他看见蜷缩在角落的自己,看见自己蜗居的阁楼,看见阁楼周边的建筑,看见流动的人潮车河,看见整个地球上的景象。
那些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忙碌流动着的人群,他们看起来彼此紧密相连,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匆忙。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质问陆鑫。
你为什么要哭呀——
你为什么要哭呀——
你为什么要哭呀——
陆鑫终于醒了。
36、
顶着迎头盖面的困意,陆鑫终于还是在手术前一刻紧赶慢赶到了陆衍林的病房。
除了需要留在公司处理工作的陆森外,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到了。
陆鑫敲门进来,正纠结怎么开口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陆焱看到他抢先道:“大哥对不起,早上我和陆垚本来想叫你起床一起过来的……结果敲了两次门你都没醒,我们就先走了。”她跟陆垚正在用早餐,俩人慢条斯理地吃着小包子。
闻着味儿是蘑菇馅儿的……
“呃,没事……”陆鑫喉咙艰难地动了一动,“我昨天可能有点没睡好……”
金夫人关切地问:“是不是昨天坐飞机太累了?看你这眼圈黑的。”
“……”
陆鑫心说坐飞机是挺累晚上也没睡好困得要死不过我眼下主要是比较饿……
不过看着全家人关心的眼神,陆鑫总算还是胡乱点点头,敷衍了过去。
众人推着陆衍林的急救床搭乘电梯前往手术室。
宽阔的电梯里,陆衍林的手紧紧握着金瑜梅,有气无力地开口说话:“我……不会出事吧?”
“别担心,”金夫人嗔笑着安慰他,“就是个小手术,很快就出来了。”
陆垚也帮腔:“就是,老爸,又没有多严重,别自己吓自己啊!”
平日如山岳般稳重的陆衍林此时却如胆小的孩子般嘟囔着:“什么小手术……要往我肩膀上钉钢钉,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轻松。我一把老骨头,指不定就撑不过去啦!”
看着陆衍林染过数次却依旧霜白的头发,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陆鑫死死握紧了抓着急救床扶手的右手。
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像孩童般撒娇软弱的男人,早已不再是那个十几年前只用一根指头就能把自己扳倒在地的父亲。
陆衍林老了。
他或许仍是那个叱咤商界的陆衍林,但他的体力和精力已大不如前。他会更疲惫,更脆弱,更容易生病,直到有人把他从他坚守的位置上解放下来。
事实上,五年前,十年前,他就已经渐渐老去了。
“不会有事的。”陆鑫别开脸,“睡一觉就没事了。”
37、
从B市回来之后,陆鑫并没有返回他暂住的杜闲的寓所。
他从机场直接打了辆车,坐到谢锦文家,把自己的英短猫林肯接了出来。
然后陆鑫拖着他那伤残的左手,林肯站在他宽瘦的肩头,一人一猫,一路慢慢地往自己原来的公寓走。
杜闲下班到家的时候,陆鑫已经趴在卧室的床上睡了很久。
看见卧室的门半掩着,杜闲有些讶异,走过去一看果真是陆鑫。
抱着枕头,背对门口弓身睡着,空调被从身上滑下来大半截。
杜闲看了一眼,没什么来由的,放下心来。
他不准备打扰陆鑫,回房拿了换洗的衣物进了卫生间。
此时已近芒种,S城的天气渐渐升温,在医院忙碌了一天的杜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冲凉。
当杜闲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卧室里的人还没有醒的意思。
杜闲看了眼时间,拿毛巾擦着头发走进了储物间。这几天陆鑫不在,他便把笔记本搬了过来。于是在床上坐下来,一边擦头发一边浏览新闻网站。
可直到他上网上的眼睛都乏了,一看时间已过了九点,陆鑫还没有动静。
杜闲合上笔记本,走到卧室门外,轻轻喊他的名字:“陆鑫?”
没有回应。
杜闲走近了一点。
虽然不知道陆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过在这样异常的时间段睡了如此之长的时间,杜闲不由得为陆鑫今晚的睡眠状况担忧。
“陆鑫……?是睡过去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陆鑫一动不动地趴着,毫无反应。
“……”
杜闲气馁,转身正打算悄悄离开,谁知床上的人极为缓慢地翻了个身,慢吞吞扬起脸来:“小杜,你回来了啊……”
声音缓慢,倒是意外的清醒。
杜闲扬眉:“是啊。原来你醒了啊,睡到现在都不起来,还以为你昏迷过去了呢。”
陆鑫盘腿坐起来,假笑两声,看着居高临下的杜闲不说话。
“既然醒了怎么不起来——有哪里难受么?”
装作没接收到杜闲投射来的目光,陆鑫视线挪向杜闲身后的客厅,厚颜无耻地说:“咳,我这不是反客为主滚回来觉得就这么大剌剌跟你打照面有点儿尴尬么,就想着先趴一晚上等明儿再见面显得自然——你看,啧,跟平时一样,多好!”
“……”杜闲愣了三秒,温下声来,“对了,你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噢,是这样,”陆鑫轻描淡写,“我爸出了点小车祸——没事儿,已经动过手术了,没有大碍。”
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