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咖啡色的嵌玻璃木门,一眼就望见不远处那个站在路灯昏黄光线下的青年。
事实上,陆鑫晚上上班的时候确实是一度丧心病狂地幻想过杜闲等待自己的场景的。
例如怡然居前面停车空地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型的公园,公园里有几株大槐树。陆鑫就脑内了一下月光下杜闲倚着树干,微微低着头,等陆鑫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杜闲抬起头来,露出唇边浅笑,然后画面定格,镜头拉远,拉远,无限拉远……
手上端着盘子正给客人送餐的陆鑫想着想着,嘴角忍不住露出了邪(chi)魅(han)的笑容。
坐在那桌的客人默默往内移动了半米距离。
然而生活毕竟不是韩剧。
例如今天晚上没有月光,就连星星也稀疏得很,天色黯淡,一点也没有电视里的氛围。
再例如杜闲也不会傻到大晚上的跑到草丛里喂虫子。他虽然看起来很温和好脾气,不过也没有爱心泛滥到以身侍虫的程度。
但是,杜闲毕竟就在那里。
在陆鑫看得见的地方。
那个青年,穿着浅绿色的薄棉外套,站在淡黄色的路灯下。
他看起来有些冷清,偶尔来往的行人匆忙,他的影子一动不动,像是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是他的神色却依旧平静祥和,就像他眼镜下好看的眉眼一样温柔。
陆鑫再也没法傻站着看下去,他迈开步伐,飞快地朝着杜闲跑了过去。
陆鑫跑到杜闲面前的时候,杜闲正微笑着看着他,昏黄灯光下他的眼眸依旧透亮。
“等得无聊了吧,”陆鑫微微喘着气,“不好意思。”
“去周边转了一圈,这边虽然还没太开发起来,不过风景还是不错。”杜闲语气轻松地提议,“我们边走边说吧。”
“好。”
于是两个人并肩慢慢走着,走过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逐渐变短,又渐渐被拉得老长。
在短暂的沉默后,陆鑫开了口。
“我整个学生时代唯独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我初中时候的同班对手,平时称兄道弟,关键时候传了错误答案给他。这个污点我记一辈子。”
“另一个,就是那个女孩儿。”
“那个叫栀舒的女孩,”陆鑫简短地说,“她拯救了我。”
“那时候我自视甚高,内心却敏感脆弱,将友情看得重于一切,却又瞧不起平凡的友谊。”
“她是我第一个认定的朋友。那时我因为家里的原因自闭恐惧,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是她第一个向我伸出手,把我拉了出来。”
“我从未和她讲过我内心的痛苦和黑暗,只需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笑脸,就能得到治愈。”
“栀舒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第一次喜欢上的人。”陆鑫下意识看了杜闲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似乎有些安心,又有点没来由的别扭,自顾自纠结了半天,才重新移开目光,直视前方。
“刚才你看到的那个男人,钟……”他迟疑了一下,“钟之行,是我第二个朋友。”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最强的竞争对手,也是那段时间里‘唯一能理解我思维’的人。”
“说白了就是我们同样中二。思想叛逆、故作老成,在同龄人只热衷于漫画、电玩、足球、女生和逃避作业的时候,他教我抽烟,我呛得泪流满面,然后一边互相嘲笑一边开始争论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
“因为我的关系,他认识了栀舒。”陆鑫说到这里,别开了脸,走在他身旁的杜闲看不见他的表情,陆鑫轻声说,“然后他开始追求她。”
“于是我选择了离开。”
“……?”
杜闲稍微放缓了脚步,眯起眼来,透过镜片看着他。
面对杜闲无声的疑问,陆鑫的回答简直幼稚得理所当然:“那时候我懂什么呀?小屁孩儿一个,懵懂的不了解爱情,又鲁莽地认为友情胜过一切——我曾经对钟说过,如果你死了,我也会陪你。既然连命都能交给好友,喜欢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杜闲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种情节,一般放到狗血言情小说里才不会觉得突兀,但是怎么说呢……”他又打量了陆鑫一遍,“还真像是你会干出来的事情。”
陆鑫侧回脸来,瞟了杜闲一眼,眼神悲哀地半咧开嘴:“……谢谢表扬。”
杜闲抿着嘴,别开眼眸。
“我继续说啊。”见杜闲没有再说话,陆鑫沉吟了一下,再度开口,“可这一切都是假象。”
“我跟他甚至说好一起出国留学。我以为我已经在兄弟和喜欢的人之间做出了选择,可以和选择的对象继续像以前那样过我的少年时光。”
“可是我错了。”
陆鑫停顿了一会儿,突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骗了我。”
“钟之行很快就背弃了之前的承诺,提前离开了。”
“他临走之前还告诉栀舒。他并不那么喜欢她。他只是因为和我做惯了竞争对手,知道我喜欢她,于是‘条件反射性地’和我‘竞争’她。他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这么轻轻松松地退出,和栀舒在一起也并非他的本意。”
陆鑫停顿了片刻。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钟走了,我自食其果,兑现承诺漂洋过海。”
他的声音沉下来:“哪怕出国后的经历我并不好受,我也并不因此怨恨他。这么多年,我早已想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考虑问题。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不为自己活呢?我这样的,才是异端吧。”
“我唯一无法容忍无法接受的,是他伤害了我的朋友。为了那样愚蠢的理由……这么多年,哪怕她已为人母,家庭美满,早已释怀,我也早就没了对她那份懵懂的喜欢,我仍不敢再去见她。我,以及我的‘朋友’因为我对她造成的伤害,恐怕无论过多少年都无法愈合。”
陆鑫转头看着杜闲:“还记得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不抽烟了么?这就是原因。钟走之后,我再也没有抽过烟。”
“故事讲完了。”陆鑫停下脚步,平淡地结束了他的叙述,“这就是我一生之中三个朋友,其中两个朋友的故事。……当然,也算是我的初恋故事。”
杜闲随着他停下步伐,安静地看着他。
他想要出言宽慰,却突然发现自己的鼻腔和喉咙满是酸涩。
陆鑫呼出一口气,想要掩饰什么情绪似的又笑了一笑,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笑容显得越发凄冷。
杜闲只能看着他。
这个样子的陆鑫,和那时恣意张扬的陆鑫简直判若两人。
“今天,谢谢你拉住我……”他的嗓子都有些哑了,“其实如果你不这样做,可能我也没有胆子上去给他一拳。”
“我不怕打架或者挨打。我虽然怂,可以没怂到这份上。我只是心里没底,认为自己缺乏理由和立场。”
他絮絮叨叨地说。
“当初是我将喜欢的人拱手相让的。是我自愿自为,自以为是,造成了这一切。”
“是我毁了我朋友的幸福。”
陆鑫看着杜闲,眼神和语气都轻飘飘的,就像是下一秒这个人就会从他面前飘走。
“事实上,如果不是你拉住我,或许我还不敢去面对他。”
“我是这么的,害怕重新面对过往……”
“……”杜闲垂下目光,“陆鑫……你不需要这样想的。”
杜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笨嘴笨舌。
——人类就是这样啊!
有算计,有妒忌,有利害关系,所有的情感之下都有阴影存在,都无法摆脱利益的纠葛。
但是每件事的后果都是由所有因素构成的,一件悲剧的发生不仅因为好心错付,更因为有刻意的引导。
看清楚底下的暗流涌动,再从中观察人性善意的部分进行汲取和学习,这正是杜闲一直以来立身处世的方式。
陆鑫自己该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只不过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了而已。
——但是杜闲看着陆鑫飘忽的神情,开不了口。
“其实有时候想想,真觉得我这一辈子,挺失败的。事业上一事无成也就罢了,人际关系更是差得要命。爱情?友情?亲情?多么可笑……我用尽力气去抓紧他们所有人。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什么也没留在身边——”陆鑫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眼里是无可遁形的苦涩。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了很远,走到一个几乎没有行人路过的街道上。
四周是如此寂静,而陆鑫的神情又是如此平静,平静到寂寥,平静到令人发狂。
他的语气平淡而轻松,试图让杜闲相信,这些被他刻意埋藏,悄无声息滋长在他心里的毒瘤,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不经意牵扯到杜闲的前因。
“其实这些事情,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现在说出来了,倒觉得还真的没什么。”陆鑫朝杜闲笑了笑,重新开始轻描淡写地絮叨着,“你看,说白了就是几个青春期的小孩儿闹别扭,就我这人矫情爱钻牛角尖才这么多年走不出来,其实现在真没什么影响啦你看他这次回来我不是也好好坐在一起叙了叙旧么就是没想到把你牵扯进来了真是哎对了你今天怎么又来这里了上次不是——”
杜闲看着他,没有说话,忽然上前一步,伸开双臂,轻轻的,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被青年温柔埋在肩头的陆鑫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说着说着,自己早已泪湿脸颊。
47、
杜闲从未做过如此“出格”的举动。
他的动作笨拙,手臂轻微的抖动也透露出身体主人内心的紧张。
然而杜闲没有退怯,他停下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陆鑫。
“陆鑫,我跟锦文通过电话了。你家里的事,你这大半年来的境况,还有你……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了。”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百转千回的心思。又有多少人,能够抛开那些弯弯绕的心思,毫无保留地付出直到遍体鳞伤一无所有?
杜闲的心,原本是那么的平静。他不容易产生情绪的波动,因此得以更理智地置身事外,清楚看着周围发生的事情。
他见过虚假的笑容,有意无意的试探,有所考量和保留的关怀,也见过冲昏头脑的恋爱。
杜闲是那么的清明,以至于能够一直微笑着站在一旁,聆听和感受着这复杂的世界。
直到遇见陆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