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烂了。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叫化子。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那高个儿接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烧饼。他早想去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丝毫不敢动弹。那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躺在烧饼之旁。后来,吴道通和那高个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烧饼。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自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周牧见再也查不到什么,喝道:“收队1唿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侯监集。两名盗伙抬起那高个儿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但镇人怕群盗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杂货铺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了伙伴的尸身入店,急忙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但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死尸慢慢坐了起来。小丐吓得呆了,心中怦怦乱跳,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小丐却瞧得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杂物,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沟。群盗搜索烧饼铺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可是全身吓得软了。一双脚那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破这二十来个烧饼,足足花了一柱香时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小丐转过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身子虽然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那死尸脚旁。小丐见那死尸的脚又是一动,大叫一声,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1腾腾腾的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按他背心。小丐一个打滚,避在一旁,发足又奔。那死尸一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他脚长步大,虽然行路蹒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小丐如何还敢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那死尸道:“割开你的肚子,挖出来1小丐直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肚腹虽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经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去,竟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一住三载,倒也平安无事,但设法想见那物的原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待听得唿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着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凶险,仓卒间无处可以隐藏,当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那高个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1吴道通行一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去。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是那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全无影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猛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间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送出,却刺了个空。吴道通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几步,腿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了过去,右手却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发抖。但这次来的只两匹马,也没唿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乌云盖雪’的名驹;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黑蹄玉兔’,中土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一柄白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系着的长剑也是黑色的剑鞘。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咦1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那女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1那女子点了点头。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争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骑。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无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火头奔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数里之遥。两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将到临近,只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众人捧着碗在吃面。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剑。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拳说:“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1跟着大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庄主夫妇。”一众汉子轰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来,不知想干什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一瞧,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想:“虽然听说他夫妇剑术了得,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怕他何来?”
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剑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头。”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说着又弯了弯腰。
石清向着众盗伙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转头对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暗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层戒备。武林中于‘辈份’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上了长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