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早已经悄然而至了,清晨的田野,到处都打着雪白的霜,踩在枯黄的草上,会发出噌噌的声音,田里只留下稻杆,有水的地方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土地被冻得发紧,到处都是死寂的模样,今年的冬天,果然特别的冷。
陈宝顺走在田埂上,踩着枯草,脚下发出噌噌的声音,像是衰草垂死的呻吟。陈宝顺把冻僵的手揣进口袋,吐了口气,冒出白白的烟雾,迷乱了自己的视线,什么都看不清。陈宝顺的心上也像打了霜似的,冰凉冰凉的,他看着那些山,那些田,无比地想念梁三实。
陈宝顺想,他认了,他真的认了,想就是想,憋不了。
可他不憋了又能怎么样呢,梁三实已经生他气了,他们两个是合不好了,而且面对赵宝珍一天一天鼓起来的肚子,陈宝顺有深深的无力感。
就这样吧,如同霜打过的田野,禁锢住一切,似乎再也没有春暖花开。
孩子出生在春天,是个女孩,村支书给取了名字,叫陈玉妮。陈宝顺念着这个名字,陈玉妮,陈玉妮,多好听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宝顺
那孩子小小的,因为赵宝珍身体不好生下来也瘦瘦的,才五斤半,赵宝珍说可惜不是个儿子,陈宝顺摇摇头,说,辛苦你了,我已经很满足了,儿子女儿都好,都是陈家的种。
是啊,陈家有后了。有时候赵宝珍给孩子喂奶,陈宝顺看着看着,眼睛就湿了,他想他可能是踩了狗屎了,才有这样的运气,原本要光棍一辈子的,却突然有了媳妇,也有了孩子。像梦一样。
陈宝想哭过是因为他高兴,他一高兴就更想哭。
赵宝珍坐月子的时候,陈宝顺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了给赵宝珍补身子总赶集去买鸡给她炖汤,看得隔壁的张大婶子都眼红,一看自己的男人不爽就吆喝,你看看人家陈宝顺,多疼她媳妇,像你没出息的,老娘坐月子的时候还要给你煮饭吃!
赵宝珍听得心里甜滋滋的,陈宝顺心里酸不溜丢的。
又过了些日子,赵宝珍可以下床了,孩子也长胖了一些,陈宝顺总算笑了笑继续去给人家修房子赚钱,没过多久,陈宝顺觉得钱挣得差不多了,和赵宝珍商量商量,买了头小牛犊子。
村里人都说,陈宝顺家得运气了,原来啥都没有,突然就啥都有了。如同再瘪的麦子也能结出饱满硕大的穗子。
有媳妇,有田,有牛,有这样一个家,陈宝顺原来想的现在有了。
可陈宝顺没给任何人说,他现在想要的,全没了。
油菜花早就开过了,菜油都装进了油壶,几场雨一下过,梁三实门上的锁子就生了锈。
后来的大半年,没有梁三实的任何消息,梁三实的房子因为太久了没人住房上的瓦有些都裂了,陈宝顺给赵宝珍说应该帮他换新的,以前梁三实帮了他不少忙。赵宝珍很善解人意的说应该的。
陈宝顺不知道梁三实什么时候回来,不过陈宝顺想好好的打理好他的房子,至少能让他一回来就有地方住。
不过等到第二次为梁三实的房子换瓦时陈宝顺换到一半就挺住了手,在房顶看了半天,草草换了换就顺着梯子下来了。
陈宝顺突然变得机灵了,他就是不换,要是梁三实的房子风吹雨淋得垮了坏了,等梁三实回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喃,梁三实,你家破成那样了,你先住我家吧。
这么想陈宝顺心里竟然很得意。可他回家看见抱着孩子烧锅的赵宝珍,陈宝顺突然发现他这样的想法完全像个是小孩子,面对赵宝珍,无疑有背叛的感觉。
再也没有勇气面对那如海一般的油菜花,太过耀眼,太过庞大,容易让人睁不开眼,容易让人被淹没。
赵宝珍抬起头来看陈宝顺,问他,咋了,房子补好了吗?
陈宝顺啊了一声,说,没有。张口闭口的瞬间,陈宝顺明白,自己的世界里不能有梁三实。
陈玉妮能爬了,陈宝顺可开心了,看着小家伙在床上慢慢地爬,想爬又爬不动的模样像极了田野草丛里才生下来的小野兔,捏着她软绵绵的手,就像捏着天上的云彩。
买的小牛犊子也长大了,能下田耕地了,陈宝顺找木匠做了牛枷,给牛戴上,牛看起来可精神了,下地耕田的时候赵宝珍说要和他一起去,陈宝顺说,你还是在家带孩子吧。
于是陈宝顺一个人去耕田,广袤的田野,层层叠叠的梯田,陈宝顺虽然知道他的世界不能有梁三实,但他止不住要去想梁三实。记得以前,梁三实在前面耕田,他跟在后面撒种,从后面看梁三实的背,那么结实宽阔,就像山一样。
现在就他一个人了,每每面对孩子和媳妇,陈宝顺总觉得羞愧,尽管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们的事情。生了孩子后的赵宝珍,像被榨干了油的菜籽,只留下一个壳,被风稍稍一吹都会头痛,他得照顾好赵宝珍,照顾好这个给他温暖和运气的女人,同时也是给了他一切,也带走他一切的女人。
但陈宝顺不怪她,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要怪,就怪他自己吧,但即使如此,再也不能回到以前了。
陈宝顺坐在田埂上小憩的时候,他想,梁三实在外面吃好不好呢?衣服是不是总是换了不洗?指甲里是不是还有黑色的脏东西?
不得而知。
远的看不到,近的赵宝珍又出了一些事———
赵宝珍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又生了孩子,身体只剩下一个壳子,又拖着生了病的五脏六腑,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即使是吃再多的鸡汤也补不回来。
去卫生所看了医生,医生说赵宝珍身子太虚了,而且胃上和肾上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建议陈宝顺送赵宝珍去县里的大医院检查检查。
陈宝顺提了好几次,赵宝珍却总是推辞,说浪费啥子钱嘛,我莫得事,不要觉得医生说啥就是啥。可后来赵宝珍竟然吐了血。
陈宝顺忍不下去了,强行带着赵宝珍去县里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医生拿着报告单叽叽呱呱地说一大堆,陈宝顺什么都没听进去,除了一句———医生说,这都晚期了,动手术也只是浪费钱,你们回去吧。
这次赵宝珍竟然没哭。
两个人沉默地坐车回去,等回了家,赵宝珍像是没去过县医院似的像平常一样生活做饭,给玉妮喂奶,只是没说话,寂静得表情是一潭死水。
陈宝顺靠在门上发呆,等赵宝珍盛好了饭叫他,他才从梦境里醒过来,然后冲过去拉住赵宝珍的手,说,我明天去把存折里的其他钱都取了,然后把牛卖了,我们去更好的医院看看。
赵宝珍的眼眶红了,可最终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摇摇头,说,别浪费钱了,你留着那些钱给妮子多买几件好看的衣裳,再娶个媳妇……
上天到底公平不公平,陈宝顺已经分不清楚了,但生活的痛楚已经刻在了心上,雕刻出悲伤的模样,山坡上被割去的草还能再长起来,而那些痛楚却再也摸不平忘不掉。
赵宝珍死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地,没有任何预告和挣扎地死去,如同睡着一般,永远地睡了下去。
赵宝珍死后,陈宝顺把她挨着他爹妈葬下。赵宝珍下葬后的当夜,陈宝顺抱着玉妮在床上坐了整整一夜,彻夜无眠。
而后,没有像赵宝珍说的那样,陈宝顺没再讨媳妇,也没人会再嫁陈宝顺。他们都说,陈宝顺家运气不好就是不好,王八怎么可能翻身。
陈宝顺不在乎他们怎么说,丝毫不在乎。再多的流言蜚语,也隐藏不了自己心里明了的真相———
他失去了两个他喜欢的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此时他知道上天是公平的,就如同四季的交替和谷物的轮回,有春天的时候就不可能有秋天,种麦子的时候就不可能种稻子,可上天无论怎么公平,都让陈宝顺心痛。
来年春天,陈宝顺的地荒了一半,陈宝顺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和精力去耕那些田地———耕开那些冬日里冻死的土,就像是撕裂自己的心脏。
日子突然变得浑浑噩噩起来,山坡上的野花再也不如以前看到的绚丽,蒲公英再也飞不出山沟,野豌豆荚也再奏不出好听的曲调,世界,突然变成了黑白的模样。
陈宝顺去集市上买了几斤高粱酒,吃饭的时候总是要喝上一杯,他喝酒容易上脸,一喝就脸红脖子粗的,张大婶子来找他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妇女们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讲人家闲话,可到这个时候,爱讲闲话,爱看笑话的张大婶子总算看不下去了,她可怜起陈宝顺,和陈宝顺说,你看看你,女人死了也不能这样啊,娃儿还要人照顾呢。
陈宝顺红着脸摇摇头,说,我什么都照顾不了了……
张大婶子砸嘴,说,得得得,我这人一辈子就心软,以后你下地的时候玉妮我帮你照顾着。
陈宝顺的话里并没有那个意思,然而陈宝顺也没说什么,他想,至少论照顾孩子,他是不如张大婶子的。
他现在只有玉妮了,玉妮是他的命,其他的期望,全是不缥缈不定的。
当天夜里,陈宝顺做了一个梦,梦里赵宝珍拉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玉妮,再讨的媳妇不要欺负玉妮,梦里的陈宝顺频频摇头,说,我不会再讨媳妇了,我就好好照顾妮子!
第二天醒来,陈宝顺一抹眼角,全是泪。
梦醒后的陈宝顺活了过来,牵着牛下了田,把荒废的土地补上粮食。陈宝顺想,想要的都得不到,还有的怎么能不珍惜呢。
陈宝顺又如同往日单身一人时的模样,用身体去填补那些被命运撕开的缝隙。
可当那日传来梁三实腿断的消息,陈宝顺拼命补起来的缝隙又裂开了。
有人从外面打工回来了,说梁三实在工地上做工时,保险绳断了,从高处摔了下来,摔断了一跳腿。
村里的人咂嘴,说,这真是太造孽了。
陈宝顺心凉了一大截,抿紧了嘴唇扛着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