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苒瞥了一眼抱臂站在旁边的何弋儒,握拳道,“嗯,我下去。”
众人听说陈苒要亲自下水,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陈苒没有机会去读懂他们的惊骇背后有几分同情,又有几分幸灾乐祸。他换上戏服,来到河边,喝了几口热水,手里还捧着那个暖手袋,等工作人员做好准备工作。
把暖手袋和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交给冯柳媛的时候,陈苒看到女孩子的眼睛哭得通红,他捏了一下她红彤彤的鼻子,忍着刺骨的寒冷,笑着说,“没事,一下就上来了。”
没有想到,话刚刚说完,他就看到吴向前和他的助理朝隋素走了过去。陈苒沉了沉气,等着隋素发号施令。
吴向前看起来不太高兴,和隋素说了几句话,最后隋素不耐烦地挥挥手,对陈苒点了点头。
只听副导演一声“action”,陈苒握紧了拳头又很快松开,朝冰冷的河水里走去。
他以为会很冷,但因为冰冻引起的战栗不过持续了几秒钟,借着就完全麻木了。
河水一点一点地占据他的周围,好像有强大的压力往他的毛孔里挤压。心脏倏尔收紧,并且越收越紧,脑袋里的神经好像也紧绷起来。
陈苒告诉自己,不能发抖,不能逃,否则就要重来了。
就这样,他沉到了河水里。
他看不到水下的摄影机,河底的石子仿佛就在近处,触手可及,但他却游不到那里。
陈苒忘记了自己会游泳,掺着冰粒的水挤压着他的胸肺,打压着他的思维。他本是不该挣扎的,他甚至想过要如何克制本能的挣扎,然而水面上的那片天空越来越远,渐渐变成水的颜色。
原本灰蒙蒙的天空镀上了水的色泽,陈苒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一方天,可是,天空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感到水流淌过他的脚踝,纠缠在他的手腕,似是这个世界最后对他的挽留。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从一片雪白变成苍白,然后,跟随自己化为尘埃……
耳边隐隐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在很近的地方,却同样遥不可及。
陈苒在黑暗中挣扎了很长时间,终于吃力地把眼睛睁开。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天棚,那盏日式吊灯,方方正正的灯罩笼罩着圆溜溜的灯泡。陈苒起不来,稍微动一动手指头都疼得很,只得缓缓扭过头。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回到宿舍里了。
脑袋里面好像灌了铅,沉得颈子都无法支撑,外头说话的声音明明很轻微,却还是像冰雹一样一颗颗往陈苒的鼓膜里打。
他张了张嘴巴,发不出声音。房间里除了他再没其他人,他扯过放在旁边架子上的罩衫披到身上,晃晃悠悠站起来。
究竟是谁在外面说话?不知道有病人在里头休息吗?
陈苒心里有些恼,可是想想自己的境地,也不指望谁这么好心了。他的手放在了纸门上,明明已经用了力,纸门却没有动。
他皱起眉头,正打算再开一次,却很不恰巧地听出了外头是谁在说话。
陈苒颓然垂下手,呼出一口气,更像是叹息。
“你得跟隋素说一说。本来在国外取景,经费就不好控制,之前让他室内的戏在国内搭棚,他怎么也不愿意,那就算了,拍就拍呗!可是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都拍了这么几个月了,把剧本改成这样子。这剧本,拍出来能在国内公映吗?”吴向前气咻咻地说,“上头又给压力了。本来,他非要折腾什么自然光,让拍摄进程一拖再拖,开天窗就悬得很。现在又重拍,铁定是要开天窗的了!”
何弋儒不以为意地说,“他什么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说要投钱的是你,现在来说又有什么用?”
“你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当初是谁跑到我跟前软磨硬泡让我出钱的?”吴向前显得很不高兴。
“呵!后来你看到我捞到什么好处?还不都是陈苒那小子。隋素不知道吃了他什么药,真他妈犯贱。”何弋儒骂了一句,转而又笑道,“看呗,我看隋素那样子,也没有急着拍完的意思。钱呐,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拿去养你的小兔子去。顶多,过几年再拍,反正一部电影拍个五六年,也不是什么奇事。”
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陈苒扬起嘴角笑起来。
他的手放在门上,陡然一用力,把纸门“哗啦”一声拉开。
站在走廊外说话的两个人看到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里面,都吃了一惊。
吴向前脸色一白,连忙笑道,“小苒,你怎么这么快就醒啦?安心休息,今天没你的戏。导演让你好好养病,那场戏一条过了,可争气着。好好休息,啊。”
陈苒喘着气,白气升腾在自己的面前,他肺部烫得厉害,眼睛也烫得好像被火烧了一般。他口干舌燥,看了一眼一脸无辜的何弋儒,问吴向前,“你不投钱了,是吗?”
吴向前一愣,正要说什么,何弋儒笑着插嘴道,“别怕,咱们的制作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他只缺人。”
陈苒猛地看向了何弋儒,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吃人似的。
“唉,小儒,说这个干什么?”吴向前笑容可掬地走到陈苒身边,一手搀扶他的胳膊,一手搂住他的腰,“来,小苒,我送你进去休息。”
吴向前对何弋儒的称呼让陈苒打了一个抖,他定定盯着笑容不变的何弋儒。
想到自己康复以后要拍的那场戏,陈苒突然用尽全身的力量推开了吴向前,踉踉跄跄地朝走廊外头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28
连袜子都没有穿,木屐踩在白雪上,伴着青石板敲击的脆响,发出松松软软的声音。陈苒走着走着,那种被冰风缠住手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低着头,好几次产生幻觉,觉得雪粒像刀子一样划过了他的脚踝,能割出细细的红线。
刚刚下过雪,街道上路人稀少,偶尔出现那么一两个人,无不把惊讶不已的目光往陈苒的身上投来。他只穿了一件浴衣,风不断灌进袖子和领子里。
他想去找江煜,但是他想不到任何理由去找他。而且,陈苒已经忘记了怎么去找他,那个地址和电话,还没有等到他清醒时记全,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陈苒只是依稀记得他住在这条街上,他只得挨家挨户地看门牌。
可是,似乎谁也不愿意他去找他,陈苒的脚步越来越沉了。
面前笔直的道路不知何时显得弯弯曲曲的,不断向左边倾斜,陈苒扶着墙喘气,看到自己的两只脚都冻成了灰白色。
道路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上坡道,他看着它越来越陡峭,似乎就是爬,也爬不上去了。
陈苒耷拉着脑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时不时挑眼去看旁边的门牌。
忽然,一只野猫从垃圾站里跑出来,吓了陈苒一跳。
他没有站稳,稍稍一摇晃就摔坐到了地上,浴衣被雪水浸湿。雪一透到陈苒的皮肤上,他就抽了一口冷气,胸腔剧烈起伏起来。
陈苒撑住冰冷的下水道井盖爬起来,左脚的木屐一松,“啪”的一声带子就断了,他又朝地上摔了一大跤。
这一跤摔得狠了,陈苒眼冒金星,不知为何想起小时候在弄堂里。
那年上海也下了雪,他第一次见到,兴冲冲地跑出来玩,却摔了个狗啃泥。陈稔在后头捧腹大笑,可在看到他哭鼻子以后,还是过来把他拉起来,蹲下拍拍他膝盖上的雪粒。
陈苒忍不住又笑了,他索性不起来,就瘫坐在原地笑得开怀。
一直到,一直到江煜提着两袋垃圾走过来,看到他坐在下水道井盖上,一瞬间就白了脸。
江煜把分类的垃圾丢掉,二话不说就走过来把陈苒抱起来往家里走。
陈苒感觉自己变得非常非常轻,像一片羽毛,被江煜捧在手心上,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了一般。这让他感到很害怕。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陈苒突然抓住了江煜衬衫的后领,朝他的嘴上吻过去。
这回他没能成功,江煜抱着他,很快就撇过脸挣脱开,冷峻着一张脸沉声道,“别闹!”
陈苒怔怔看着江煜,眼眶发热,屏住呼吸靠到了江煜肩上,说,“你带我回家吧。”
江煜沉默了几秒,回答说,“嗯,我带你回家。”
来到江煜的家门口,陈苒才发现自己刚刚经过过,可是居然错过了。
那是一套日式的两层民居,推开门口的栅栏,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两旁种了几丛绣球花,如今都枯萎得不成模样。
“你能开门吗?”江煜仍旧抱着他,低头问。
陈苒点点头,伸出手,跟江煜的另一边手合力将门拉开了一段空隙,足够他们进去。
没商没量的,江煜径自将陈苒抱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把他放到床上,从柜子里找出一间干净的浴衣,“来,把干衣服换上。”
陈苒一动不动,歪着头打量他。江煜抬眼瞄了他一眼,眉头一蹙,伸手扯掉了他衣服上的系带。
这情形让陈苒想起小时候自己刚刚洗完澡,妈妈给自己穿衣服的模样,他什么都不必做,只消把胳膊抬起来,让她把袖子套上他的细胳膊,然后低着头一颗一颗地给自己扣纽扣。
江煜把他湿掉的浴衣搭在旁边的椅子上,真的如法炮制帮陈苒把衣服穿好了,坐在床沿上一边系他的衣带一边说,“你自己穿还要快一些。”
“我不要。”陈苒不情不愿地说道。
江煜的动作停了停,没有再接这茬,握住他的肩膀,“快躺下,盖好被子。”说着,就在陈苒乖乖躺下后,又扯开被子盖上去。
陈苒的头一碰到软绵绵的枕头就往下沉,耳朵都好像要被松软的棉花给遮住似的。他看到江煜又从柜子里搬出了一床被子盖到自己的身上,轻声笑起来,“江老师,你好温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