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移植都无用。
一道道痕迹肆意交错,移植的皮肤没有与原来的皮肤长到严丝缝合,交接处鼓起一道白白的毫无生气的肉皮。顾国泰抹了把脸,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生怕弄疼他。
似乎感受到了顾国泰的想法,许辉淡淡道:“不疼了。”他不等顾国泰有其他反应,便拿过车盖上的衬衣飞快穿上。许辉穿衣服时一直背对着顾国泰,他不想看到顾国泰此时的表情。等将外套穿好,许辉这才转身看着顾国泰,道:“错可以两个人担,但伤全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顾国泰的眉头皱成了疙瘩,他心里翻涌着许多话都顶到嗓子眼了,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道歉有用吗?说以后补偿有用吗?说加倍爱他有用吗?话说的再冠冕堂皇都没用,日子是用来过的。顾国泰伸出手想去搂许辉,许辉却往后退了两步躲开。
头顶白亮的灯光倾泻下来,两人之间像隔着条泾渭分明的线。许辉又往后退了几步,道:“顾国泰,别再错下去了。”
65、第六十五章 谁的错
顾国泰微微愣了愣,趁许辉转身之前赶紧抬脚跟上去,伸手攫住对方的肩膀。顾国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许久才道:“去哪?”
许辉看了眼顾国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掌传来的热度。霸道坚定毫不讲理,跟主人的性格很像。许辉淡淡道:“回酒店,还没退房。”
顾国泰放在许辉肩上的手移到对方手腕,衣服摩擦产生的窸窣声让人有亲密的错觉。然后慢慢往下移握住许辉的手掌,低声道:“跟我回家,住外面像什么话?”原本挺的笔直的肩松懈下来,温热的气息像长了脚般沿着略微哑涩的声线钻进耳朵。顾国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虽然我很难受,但是,”顿了顿,顾国泰伸手轻轻摩挲许辉的眼角,细小的疤痕若即若离地贴着指尖,像掌心里看不清来由的脉络:“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和你分开。”他说完见许辉没反应,自嘲地笑道:“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七年之痒?觉得感情再没什么理由继续下去?”
‘嗒’一声轻响,许辉转了一小步,原本侧着的身体变成与顾国泰面对面。他比顾国泰矮了将近十厘米,需要微微扬起头才能和顾国泰对视:“我当时离开北京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跟十年前刚来北京时一样。我就想,”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轻蔑地笑笑:“我执着的东西对我有什么意义?我不照样来去一身空?你以前张口闭口一辈子,谁他妈知道为什么心不在焉地听着听着就当真了,不当真多过一天是一天,赚的,当真了就难受。”
顾国泰收紧抓着许辉的手,直到十指相扣:“我以后……他妈的我以后再也不让你难受了!跟我回家,啊?”他一脸急切,恨不得扛起人就走。
许辉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用力往外抽了几下,奈何顾国泰力道太大,他没抽出来。两人顿时陷入沉默的僵持中,许辉这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他俩刚认识的时候,太阳灿烂的像挂着金边的煎蛋,棉絮般的流云漫不经心地掠过天际,一切显得格外生动。回忆就是这样的过程,从前以为熟识的自己,现在回想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觉得陌生觉得肤浅觉得面目全非。我连向自己都不能妥协,又怎么向你妥协?嘴上说着无所谓,心里却一再重复。
顾国泰看见许辉皱了皱眉,这才开口打破沉默,他想了想,道:“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就当我活该就当我犯贱,辉子,你别偏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许辉苦笑道:“然后?你为了面子叫我喝酒,我就得给你面子必须喝?你心血来潮煲了汤,我就必须捧场觉得有幸福感?你认错你道歉我就必须要接受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跟你睡一张床一个桌子上吃饭?为什么一方服软另一方就必须接受不然就是无礼取闹?”许辉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不耐烦都给了顾国泰,对方总这么轻易地把他激到自己都不想看到的状态。“顾国泰你别扯淡了,上嘴皮子碰碰下嘴皮子谁不会,收起你那种‘我爱你你必须爱我’的傻逼理论吧,你要真有你臆想的那本事,怎么还干站在这里?”
装孙子装孙子装孙子装孙子不会装孙子的男人找不到媳妇!顾国泰你冷静点!真的你的大嗓门特难听!顾国泰强忍着体内爆棚的怒气,挤出个笑容:“我干站在这里不是等你回家嘛。”
许辉看看顾国泰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其实你心里在想:他妈的你敢不跟老子回家试试!”
被戳中了心事,顾国泰赔笑:“咱俩果然天生一对,连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不跟我回家可以,那我天天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你睡哪我也睡哪。”见许辉没反应,顾国泰忙举起手来:“我发誓!以后我再犯浑这辈子就打光棍!”
“……”许辉:“手举错了。”
顾国泰忙换手,可手一松许辉利索地将被握的手抽出来,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顾国泰道:“别再继续错下去了,别跟着我,让我好好想想。”
顾国泰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又抬头看向许辉:“想什么?”边说着边往前跟了几步。
许辉说:“想想你刚才说的话,想想,为什么我们一见面就吵架。”
顾国泰立马再三保证道:“我以后不跟你吵,你追着我吵我都不跟你吵,行了吧?”
许辉垂下头,转身前道:“你只是嗓门大了点。”话音未落地,许辉就转身走了。顾国泰一直跟出地下停车场,许辉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想必林溪现在也不需要那些材料了吧,猜猜他下面会怎么做?制造意外事件?”许辉眯了眯眼,外面天色太暗,让他的眼神看不真切,“针对你还是我?”像自问自答,许辉头也不回地走了。顾国泰站在那里直到许辉的身影淹没在夜色里,才自言自语道:“那次瓦斯爆炸还没跟他算账,就这么算了?呵呵。”
其实许辉没走远,他出了医院大门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点了根烟。呛鼻的烟味让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偶尔路过辆打着前灯的汽车照亮他面前薄薄的烟雾,他舒了口气,随即又有些迷茫:等这件事处理完了,该去哪?许辉的目光回到眼前的车水马龙,他不想待北京了。至于顾国泰,嘴巴忍不住咬了下烟根,又用舌尖舔了舔,味道有点辛辣。他想了会顾国泰,可越想越没头绪。抬眼看到人行道上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吵闹成一团,有点想陈河,林春。
不过两根烟的功夫,许辉掐准时间往医院门口看,几分钟后便见顾国泰的车子开出来。等目送车子拐过不远处的路口,许辉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朝医院走去。坐电梯到林溪所在的病房楼层,可能时间太晚,这里又是干部专属病房,所以走廊格外安静,敲门声听起来十分突兀。
低沉的声线从病房里传出来:“进来,门没锁。”
许辉推门进去,似乎料定他会来,林溪并不觉得惊讶。他把背后横着的枕头立起来,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有些苍白。见许辉两手空空,林溪顿时就明白了:“你见过顾国泰了?”
许辉默认,他在等林溪接下来的话。林溪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暴露在白亮的灯光下,细小的沟壑看的分明。“其实,车祸事件并不是意外,我只是想提前让你看看顾国泰会怎么做。”
许辉皱眉看向林溪,林溪自然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式:“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残酷的了,是不是?我十几年前和唐路声也是这样,有时候一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事,却能左右整个局面的走向。比如你做决定前的略微迟疑,比如你想隐瞒某件事自己解决,比如你总是因为一些细枝末节而过不了自己这关,比如你一闭上眼睛,指尖指向的小数点会无意识地往前移了一位。可是,却总是来不及后悔。”
许辉望着林溪挂着淡淡笑意的嘴角,心口却因为他之前的话隐隐烦闷。许辉终于忍不住问出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那次瓦斯爆炸,为什么要让林春救我?为什么带我去法国治疗?”
林溪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走廊上传来护士匆忙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像踏在心跳的节点上。林溪双手虚握,指腹缓慢地摩挲手背,他转头看了眼玻璃上映出的影子,慢慢道:“我想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亲眼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死去,却又无能为力。那种喊破喉咙,划损手腕都无法阻止的感觉。眼前拥有的一切都成了摆设,一辈子一下子走到了头。如果活着真有希望,那感觉就是你活着看希望一点点耗尽。知道纸灰吗?那是比剧烈阳光下的尘埃更脆弱的东西。至于救你,我觉得人只要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我没料到你失去记忆。”林溪很认真地看向许辉,问:“从脑海一片空白到一点点记起来以前的事,什么感觉?把没有逻辑性的片段重新排列,是先想起快乐还是痛苦?听白桐说你哭了,为什么?”
真相被娓娓道来显得格外残忍,就像看着针头一点一点戳进血管,而这个过程又被无限放慢。内心千回百转,仿佛从京剧唱到越剧再唱到昆曲。慷慨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缠绵处是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慷慨的是随缘载酒,缠绵的是酒醒梦后。脑海心头乱纷纷如遍地金戈铁马,银枪一挑,绷紧的弦应声而断,虽余音呜咽,却灵台清明。许辉坦然地迎向林溪的目光,笃定道:“没有快乐,怎么会痛苦?哭大概是因为快乐的太快乐吧。”
林溪摩挲手背的指腹骤然一停,视线停留在许辉脸上,说:“如果没有顾国泰,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