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杉并不应声,又默默给自己满了一杯后才低道:“你一路跟踪我们?”
“防止某人意图不轨。”他撤下冰袋“啪叽”掼在台子上,没好气道。事实证明何止是意图不轨,两人走着走着竟还当街亲上了,他当时是有多大毅力才没大喝一声横空出世。
……或许是习惯了吧。已经习惯了沉默看那两人的背影牵着手远去,心里知道他是快乐的,那也没什么不好。偶尔抱怨几句,碎碎念过后还不是一样勾肩搭背谈笑风生。
“……那个死人妖到底怎么想的,偏偏胳膊肘往外拐去帮你。真让人心寒。”看来是积郁已久了,对方任他闷声抢过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知道这个人虽然嘴上说的潇洒,心里还没法完全释怀。
“你可别误会,我是恼火被自己人卖了而已。老子又不是输不起。”谢赭边点烟边嘴硬。
“……输不起什么的。你从开始就压根没胜算吧。”
谢赭死瞪了他好一会儿,冷杉装作没看见,拾起台边被冷落已久的冰袋递了过去。“……我不走,你也别死。两年前的事我们谁都没能阻止,但这次绝不重蹈覆辙。”
谢赭将那片冰凉贴上胀痛的伤处,紧接着就翻了个白眼。
嘁,抢着把最热血的台词说完了还指望他回应吗。想得美。
灯光昏黄的室内,苏扬手里攥紧那个不速之客临走前留下的纸条,心底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且不论他的身份和得知自己住址的途径,那种分明是嘱托却还高高在上、爱答不理的态度实在令人火大。
“虽然你已经忘了我——从你那一脸白痴相和眼里呆滞的光就看的出来——但我还记得你。没错,就算你现在被人揍成了《木乃伊归来》我也记得,天生的记忆力没办法。
“听着,我今天顶着西北风来找你不为别的,你好端端被自己人揍的原因想必比我清楚。你要是觉得心里对他有愧,我们就来合作——搜集证据,把权儿四那混蛋一举扳倒。当然,我个人并不赞同背叛同伙(没错就是同伙)的行为,可你要想清楚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我不清楚你俩之间究竟有多少腿,也没兴趣知道。上了床了爆了菊了神马的怎样都好,如果你曾经认真过,至少就不能眼睁睁看他死。我废话不多讲,究竟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着办。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想通就来call。”
苏扬皱眉看他把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扬手搁到桌上,其人整了整衣领已经准备走了。
“……等等,你。”
姚绿背对他停住脚步,屋内沉寂许久。
“……你来找我,也是为了他?”末了,苏扬终于开口,眼神复杂。
“不全是。”他答的心安理得,知道对方不过意在试探。“有个人当年于我有恩,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救他。宁子樾是顺便的事。……不过,你就不一样了。”
苏扬眉间一颤,再不发一言。
即便那个人从来没有提及过,但他明白。
多年相识,几番离合。我,才是亏欠更多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宁子樾靠墙立于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檐角一颗追着一颗落下,碰上青石板,开出晶莹的水花。他抬头,看水幕把天空铺成磨砂灰。
他现正位于一座遥远的江南小镇,以前从未来过的地方。
为了从漫长而颠簸的旅途中得到解放,清晨他趁火车停靠的间隙果断拎着装了零星几件换洗衣服的行李出了站口。这个决定既随意又欠妥当,待他后来不经意扫过站外的标牌,才知道自己是到了昆山锦溪。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宁子樾自幼对于江南水乡的想象就只停留在电视节目中寰宇地理的长镜头。
烟雨空朦一片,仿佛一幅水墨画卷慢慢展开,里面全部都是黑瓦白墙、桃红柳绿。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白毛飓风,街面行走的路人皆是眉目温润,浑身氤着股淡淡的书卷气。
然而此刻他一个衣衫浸湿、略显狼狈的异乡客躲在青砖铺就的古朴小巷内避雨,竟也丝毫没显得突兀。本该格格不入的一人一城,许是被鲜见的大雨模糊了彼此的轮廓界限,在这充斥了无尽沉默的狭长深巷里逐渐融为一体。
他知道自己还并没有甩脱那几个一路尾随他的人。这座陌生的城池不是跋涉的终点,终也无法予他庇护。
年后到现在,他已经在外边整整辗转流浪了两个月。不分日夜地独自倚在卧厢的桌旁,双眼没有焦点,只凝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无言出神。
他从来不试图和身边的旅客搭话,旁人自然也对他冷淡疏离的模样避之不及。偶尔被外向些的同龄人缠着不得不开口闲聊,总是没过多久气氛就冷的不行,只得被迫提早结束。后来他学聪明了,改了作息,夜幕降临后便孤身去过道枯坐整晚,白天车厢热闹时再蒙头睡觉。拜此法所赐,耳边倒也清静许多。
这表象安逸实则无所适从的状态实是久违的熟悉。
某日深夜他对着窗外幽暗一片的荒野发呆,脑海里忽然冒出“不然就干脆再休学一年”的想法。反正又不是没经历过逃亡的日子,他手头有存款,有年轻人的闯劲,也有一颗对畏惧麻木了的心。这期间可以先停留在一个地方,找点活干,快被人追上的时候就再乘火车离开,找下一个容身之所。
最坏的结果是他再也回不去起点,直到权儿四寿终正寝之前都只能延续逃亡的生涯。但那又怎样呢。到那时还能活着就已经足够幸运了不是吗。
可是,这回他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黑暗里依次晃过几人明亮过分的笑脸。白宇泽,谢赭,姚绿,林染,苏扬……林洇。
假使他要休学一年避避风头,从现在零打满算,等他回去,白宇泽他们已经是要毕业的人了。此后天南海北的距离,无论怎么努力也再找不回当年在烟花乱坠的夜空下借着醉意嘶吼的热血轻狂。
倘若他一生再不出现在那曾栖居十八年的城市,风餐露宿,随遇而安,就会违背他曾在林洇过世后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代替她好好照顾林染,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然而权儿四那帮手下如果遍寻他不见,必定会找上林染的家门,使尽各种手段逼他说出自己的行踪。
他离开之前就知道事情或许会变成那样,但依然没有带他一起走。他是孑然一身,怎样都无所谓,可林染还有一双尚未从失去爱女的悲怮中恢复过来的父母。他们曾为林洇的早夭一夜苍老,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对这个已然的残缺家庭亏欠更多。他对她的死,是有责任的。
再说苏扬。虽然个性恶劣了一些,但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因为单纯,所以爱憎分明。苏扬令人头疼是真,令人放心不下也是真。他知道他不是故意泄露自己的行踪,对他也没有一丝责怪,只担心权儿四那帮人会对他下狠手。
细细数来,他未了的牵挂竟还有这么多。自己都觉得惊讶。
父亲死去那年,时仅五岁的他便在周身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刀枪不入的壳。十余年来接触过身边各式各样的人,有的虚情假意,有的确是真心待他。或许如此形容有些过分,可宁子樾觉得,他们的本质和在火车上同自己搭讪的那些旅人其实是一样的。对方是否诚心诚意他不了解,对此也并不热忱。
对方无言,他就愈发沉默。对方怀着好奇询问,他便出于被动寥寥作答。而即便他开了口,也从未将心底那道栅门彻底敞开。
……没办法敞开。
身边过客匆匆来了又去,既然彼此未来再无交集,又何必多此一举告知他们自己的过去。那没有任何的意义。
记得和林染刚熟悉起来那阵子,对方曾言不避讳的评论他真是个不好接近的怪人。明明可以和人正常来往,却总在别人还没上前时先在自己四周掘出一圈不可逾越的深沟。
而他在原地绕着圈挖沟挖了这么些年,他们竟还是走进来了。不知不觉地,渗入他心里。
可是像这样的友情——姑且把他对他们抱持的态度模糊定义为友情——真的靠得住吗?可以相信吗?他能够为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放弃一切,甚至毫不犹豫的去死吗?有这样的觉悟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并不怕死,但却早早对“信任”这种只有看起来漂亮的虚承之辞敬而远之。
当初父亲迫于道义将权儿四出卖,之后又被靠山过硬的友人亲手杀害。
两人曾肩并肩出生入死几十年,在出手时却都全然没给对方留下余地。孤注一掷地。残忍地。决绝地。
有时爱和仇恨是多么相似的两种东西。它们之间的转化需要条件——又无限度的可逆。
不似眼前这四月的冷雨。继云层坠落便只能选择破碎在地面,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雨过天晴,连曾存在的痕迹都不再有。
他垂眼望着脚边水洼里溅开的朵朵涟漪,半晌轻微勾唇,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的情绪轻易就被天气牵着走果然还是矫情过头了。
两个小时过去,雨还是没有停。
宁子樾在屋檐下站到腿脚发酸也如雕像般没有动一下,直到被从围墙上轻盈跃下的猫吸引了视线。
是很小的一只白猫,身上的毛湿透了,卷成了个白色的肉球。它颤颤巍巍的在墙角下走来走去,间歇扭过头舔舐自己凌乱的毛,好像也在躲雨。毕竟是猫,应该很讨厌沾到水吧。
宁子樾忽然就遗憾起来,自己身边竟然连把伞都没有。
骤然被拎起的小猫发出低低的□□,他单手抱着它凑在胸前,用稍微干燥些的衣角擦拭它淋湿的脸。起初小猫还有点害怕,后来已经敢拿清澈无辜的眼睛定定与他对视,甚至伸出湿热的舌头一遍遍舔着他的手指。
少年低头看了它一会儿,继而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灰暗的雨幕,眼里的光终是一寸寸黯淡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