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宿做了短暂的调整后下午还要继续下地劳动。一回到房间,陆航就倒在了床上,一只手轻轻地按向胃部,另只手挡住眼前的光。手网住一小块日光,被过滤进眼睛里的是一片泛着金边的红色,通透发亮似乎看得见血液在脉络间流动的样子。
拿开手,代替那些红色出现在陆航眼前的却是石绍杰逐渐放大的脸。
“你干嘛?”
“阿航,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
“你要真的不舒服要跟我说,我带了好多药来。”
胃疼似乎加剧了些,坐起来朝着石绍杰所谓的药包里看了看。一眼就瞥见了突兀在一堆药盒上的一瓶胃药。
“那个……”
“嗯?你要?”石绍杰把塞满了药的小包索性放到陆航的面前。男孩拿起那瓶药看了一会儿,在几项主治功能下缀着钢印的生产日期,那一连串的数字让陆航挑起了眉——990802,紧接着他又翻了其他几盒,日期大多都标注在某个似乎非常久远的年代——“000103”“991230”“010523”几乎都交界在新旧世纪转替的时刻。这家人到底在那时候囤那么多药干嘛。陆航将视线重新放回到石绍杰的脸上:“要是不想被药死,就把你的这些药全扔了。”
“啊?没你要的么。”
“除了卖假药的,没人会要你的那些。”
快要接近下午集合的时间,陆航朝窗外看了一眼,已经有一些同学陆陆续续地朝农田的方向走了。一个身影穿插在里面,显得苍白而单薄。
“石绍杰,你的这些药好像都过期了嘛。”还是郭英雄的一句话把石绍杰的疑惑给解了。
“啊?”不可思议的尾音配合着一些细微的情绪,在证实了那句话的可信度后,石绍杰瞬间就恹了下来:“完了,我好像之前还吃过几粒。”
“啊?”
日光很快便铺满了整块农田,不得不带着之前发下来被誉为“出土文物”的草帽来干活。温度在头顶聚集不多一会儿,每张年轻的脸上都凝满了汗。
耳边匆匆掠过一些微风拂过的轻响,细致之极的沙沙声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鸟啭。其实更多塞满耳朵的是四周人的声音。陆航觉得自己正伫立在一片汪洋的中央,四周有着令人晕眩的潮汐声,更远的地方会有鸥群徘徊,那里的声音会显得更加悠扬些。
然后很快所有的声音都涌向了一个地方,陆航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所有人的脸都朝着一个方向。
“欸,好像有人昏倒了。”
“谁啊?!谁啊?!!”
“好像是……看不太清。”
有些不好的预感,朝着一个方向蔓延。陆航扔下手里的工具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吓死我了,第一次看见别人昏倒。”
“好像上午参观学校的时候,那小子的脸色就不太好了。”
“我也觉得了,连凯的那张脸啊,红得太不寻常了。”
心里的不安在奔涌之前已经没顶,那一刻应该有更多更多嘈杂的声音灌进来,但仿佛默片般,陆航眼前流过的画面没有任何响动。
直到有人剥开他耳膜上的茧把声音重新送进来。手被牵住了,淡淡的汗味侵了过来。
“阿航,阿航?阿航!!”
“啊?干什么。”
“一起去看阿凯吧。”
“但现在……”
“走吧,就在附近的,老师把他送回民宿了。”
几乎是被拉扯着向前,陆航随着石绍杰的步子慢慢地从正乱作一团的人群中离开了。
到达那栋民宿时,门外也围了些人,门口那里很快就看见了萧宇,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他的这个姿势仿佛维持了很久。
“哟,你们也来凑热闹么。”
“阿凯他现在……”
“嗯,高烧四十度,暂时死不了。”
男孩把手指移向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按了按:“当保姆真不容易,你们这些不让人省心的娃啊。”
“到底怎么样了!”陆航的视线转到萧宇身后光线有些含混的房间里。
“没什么,听说老师带来的感冒药已经被那些生理痛的女生给要光了,现在却倒下一个真正需要那些药的人。”
“啊!要是老子那些药不是过期的就好了!”
“哼,连同学的运气坏得很。这里的卫生站根本没人,现在去借车了不知道能不能借到。刚才还听他一个劲地说胡话呢。”
三个人在门口说不到几句,几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便已经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借到的是当地用来拉农作物的带着绿色雨蓬的大卡车,是村子里能找到的最快最好的交通工具了。老师们把被子铺在卡车冰冷的钢板上,然后把正昏迷的连凯从屋里抬了出来。
“老师,我能不能一块儿去。”说话的是陆航,老师看了他一眼。看向远处已经在农田那边混乱一片的学生,轻轻点了点头:“陆航,你就先和萧宇把连凯送到镇上医院去,老师把这里安排好了就马上过来。”
“我也要去!”石绍杰也凑了过来。
“石绍杰,你当是去玩呐。给我太平点待在这里。”
“老师,你让我去吧。我……”
男孩抓着头发,急红了脸却还是找不到说服老师的理由来。
“老师,石绍杰刚刚吃了耗子药。”萧宇的一句话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惊了,就连陆航都紧皱着眉头回过头来。
“我们房间里的耗子太多,我本来把药塞在饼干里准备晚上毒老鼠的。刚刚我一问才知道那些饼干都被他给吃了。”
“啊!那石绍杰,你,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石绍杰愣了一下,看着萧宇一脸镇定的笑,开始结结巴巴地顺着他的瞎话往下编:“嗯,还可以吧。就是有点……”
“老师,救人可要快啊!”
萧宇的催促把将信将疑的老师也给弄混了,直接点了头把三个人都送上了车。
车上放了桶井水,为了控制住连凯的体温必须每隔几分钟用井水擦身,这些事情在车还未开出村口之前就被萧宇分配好了。
车摇摇晃晃地往前开着,雨蓬隔了大块的日光,只有几缕从隙缝处透进车来。陆航拿到毛巾的时候,手指正在冰冷的井水里浸得有些麻木了。从额头开始慢慢地擦到手臂,突然就听见一些模糊的话从连凯的嘴里吐露出来。
“是我……害的……我……害的。”
“啊!又在说了,先前还说‘该死的是我’。嗯,搞不明白呐。”
胃疼慢慢加剧了,手指按下去顶住那分明的感受,渐渐泌出汗来。
石绍杰接过毛巾,眼睛却聚焦在陆航的另一只手上。
已经疼得开始颤抖了吗。
已经那么疼了吗。
………………
第 18 章
蝉吟
五天的课外实践结束在仓促的断章里。连凯在镇上的医院吊了半天的点滴后便被接到通知赶来的父母给接走了。之后,很快地实践的日子也走到了尽头。
当地的民众在送别那天,带来许多自产的农作物作为临别的纪念。石绍杰得了一大包茶叶还有一些水果,零食空出来的位置被这些都给填满了,男孩满足地拍了拍鼓鼓的行李包。
转头的瞬间,看见站在一旁的陆航正对着面前两大袋东西紧紧地蹙着眉。
“阿航,我来帮你拿吧。”手还未触到那两只袋子的边缘,一个冷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不用了。”随即,带着漠然表情的男孩吃力地拎着两个袋子朝巴士的方向移着步,挂在身上的行李和坠在两只手上的重量,把男孩的速度压到最低,只是走出几步他便停了下来。
“石绍杰同学,你真想助人为乐就来助我吧,我非常乐意你来帮我提东西。”肩膀被萧宇的魔爪搭个正着,在这句话的结尾处突然感到近在咫尺的鼻息,旋即,对方便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吹出一口气。敏感的地方被触及,石绍杰捂着耳朵红着脸迅速退到离萧宇几米左右的地方,拿眼睛恶狠狠地瞪他。
完全屏蔽掉那些愤怒,萧宇带着餍足的表情对石绍杰笑了笑。然后望向了另一个方向,陆航已经是第三次停下来了,两手撑在腿上,脊背微微弓着。
“你们的班长好像快不行了。”
就在话语刚落的瞬间,男孩夹带着风的速度席卷到了陆航那里。没有再说什么,石绍杰提着那两个袋子就往车的方向跑。
“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那么性急。我只是说好像而已嘛。”
晨露消融在逐渐转暖的空气里,细小的微粒随风腾起。蒲公英张开羽翼,绒毛一样的伞飞舞在半空,然后悄然降落。
花,变幻了颜色。
驶回学校的车在傍晚时分达到,校门口聚集了很多来接孩子回去的父母。车流和人流相互交汇把校门口的马路堵得严严实实,巴士堵在路口根本开不进去,还隔了段距离便把车门打开将思家心切的学生全放了下来。
与冬日相比已被延长的白昼渐渐接近尾声,热闹的校门口在那一刻沸腾到了极致。下车时,放在脚边的袋子很快被走到身边的石绍杰提走了,有那么一点愣神,陆航看着男孩的背影没入了下车的人流中,随着那些涌向校门的人流退潮后又赫然出现在刚刚下车的地方朝着车上的自己看。司机催促了一声,陆航这才站起来提起行李架上的包。走在前头的萧宇似乎也看见了还站在车边的石绍杰,回首向陆航的眼眸里包含了些不明的意味。陆航的眉头在看见某人那调侃微翘的嘴角后皱得更紧了。
“阿航,一起坐车回去吧。”
“你把东西给我就先走吧,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还有地方?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先走吧。”
校门口的人群慢慢散走,巴士顺着单行道的窄径渐渐驶得远了。路灯跳了两下依次亮起,把天空调成含混的颜色。
“不就是为了连凯的那份东西么,你们就算现在把它平分了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接受到两人的目光,混血少年识趣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