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心里似乎被一种液体所填满,而在那些液体深处有一种蠢蠢欲动的东西,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便说了那些话。不,陆航想,他是经过思考的,早在六年之前,早在留学的念头产生之前,甚至早在登上那天夕阳返照的露台之前。陆航不得不承认,有太多太多的东西累积,让最清晰的答案变得模糊起来,那些纯粹的东西已变得不再纯粹。他想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于是便轻轻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老人有些想笑,但曾经爽朗的笑声到了嘴边成了剧烈的咳嗽,陆航喂他喝下一杯水才把咳声勉强压下。
“唉……我这身子太累赘了……不过……想不到还有你回答不了的问题。陆航,你也应该看到了石爷爷的身体或许撑不了多久,我已经不能看着你们走更远的路了。只是,请你答应我……如果有那么一天,出于你或是你父母的原因而要离开绍杰的话,答应我,要是真有那样一天的话,你一定要让绍杰彻底对你死心,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我那傻孙子彻底断了对你的心思,行吗?!”
陆航看出老人眼底真切的焦虑,他想他明白那其中的缘由,明白一个长辈的担忧。他的嘴角泛起温柔的涟漪:“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答应你,只不过……”
“爷爷,粥买回来了。我这就盛出来。啊对了,阿航,你的胃不好,我也买了一份给你。嗯?勺子塞哪儿去了?”石绍杰一回来就忙着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男人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然后将手里抓着的东西放在他面前,“勺子我替你拿着呢!臭小子,买个东西有那么猴急的么,还走得那么快,被车撞了都活该!”
陆航退在一边,看着石绍杰手忙脚乱地一阵忙活,过了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粥被分别端到了老人和自己面前。清香的气味让陆航忍不住舀了一勺慢慢送进嘴里,他抬起头正遇上老人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相视而笑,陆航想剩余的那半句话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
………………
第 36 章
于是想起了曾经的你
秋季是一个矛盾的季节,永远无法理解悲这样的字眼会用在一个黄金的收获季节。难道是因为那些落叶,因为那些远去的侯鸟,还是一段令人遗憾的死亡。陆航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利落地穿上一件黑色的外套。
那个一心想要活下去的老人还是没能撑过这个秋季,老人走的那天,吹了一整晚的风,楼下的银杏叶铺满了石阶,像是谁不经意间落下的黄色的丝巾。
在会场里,陆航能看得出石绍杰的妈妈仍在与她的儿子冷战,若非是祖辈的交情,自己家或许根本不会在邀请之列。灵堂两侧放满了花篮,老人的遗像被搁在正中显眼的位置,陆航看见照片里相似的轮廓,皱纹堆垒起相似的沧桑,嘴角是一条相似的弧线。石绍杰的爸爸怔怔地站在遗像前,对于身边宾客的安慰充耳不闻,他好像个迷路的孩子,突然就看不见回家的方向了。石绍杰仿佛也憔悴了许多,他透过人群的缝隙望着他,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时间如同浸入深水般走得缓慢而不着痕迹,石绍杰忽然发觉整个世界似乎是静止的,自己离家的日子那么久,爷爷住院的日子那么久,就连死亡也成了一件持续性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适应这样的日子,但他明白他必须去习惯它,就像习惯其他无法改变的事情一样。
“绍杰,你要当太阳,要照耀每一个人。”这是爷爷当初跟他说过的话,从此他便明白自己的悲伤只能持续一个晚上的时间。
他来到那个男人身后说:“去吃点东西吧。”
男人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回应。石绍杰没有再试图靠近他,只驻足的一会儿,便准备迈步走开。突然男人开了口,他说:“我答应你,这次我不会再逃走了……”
石绍杰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和妈妈一起忙活爷爷的后事。等到假期的最后一天,三个人待在冷清的客厅里,石绍杰望了一眼苍老许多的妈妈,轻轻地说:“我想下个月搬回来住。”
妈妈沉吟许久后站起身,脸上是琢磨不透的表情,“随你。”她同样轻轻地说道。
石绍杰知道爷爷是希望他这么做的。那个老人用双手将一个行将破裂的家紧紧抓在一起,并且他亦将这种意志与本能传给了最爱的孙儿,他明白他的孙儿,明白家是他永远都割舍不了的东西。
石绍杰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男人在葬礼上那句话的真正含义。那已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时男人还称作为男孩,刚上大二,学校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北方城市。那是一季寒冬的末尾,男人裹着满身异地的寒冷回家过年,那时还很年轻的爷爷告诉他,他的妈妈得了很重的病或许撑不到天气再次转暖。男人叙述这段往事时,在这里沉默了很久。他说:“那时,我根本就不相信,可是家里的确没有妈妈的影子,厨房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用过了。但,我还是不信,因为我离开家里的时候,妈妈的身体还是好好的,就在回家的前一周,她还和我通了电话……”男人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去了医院看到躺在那里的妈妈……我信了……那时,她已经没有办法再跟我说一句话,甚至看我一眼都已经做不到了。看过电视里那些所谓的植物人吗………我妈也就是你的奶奶当时正是那样,身上插着许多管子,靠着呼吸器维持生命。”石绍杰在男人的这场叙述里始终缄口,在倾听时他记起爷爷在医院里的嘱咐,突然想到这些话会不会正是从未谋面的奶奶的最后夙愿。
“那天夜里……我就走了……你爷爷或许以为我连夜回了学校,但……我是在火车站整整待了三天,然后又去了一次医院。不过……那次我只是在医院门外待了一会儿……后来……”男人用断句结束整段的叙述,石绍杰想象着男人站在医院门外的背影,他的肩头还残留着冬季最冷最刺骨的雪花。
“臭小子,还好你不像我……还好你不像我……”
秋季里的雨将原本略显凉意的气温又拉低了好几度,傍晚时分的秋风已经有些刺骨,陆航紧紧衣领,看见天际的远处有深浅不一的铅灰色云层。抬手看了看表,知道时间才过去十分钟而已,他轻轻哈出一口气,发现竟有隐隐的一团白色在他面前逐渐消散。
又过了一会儿,陆航才从陆续走出校门的人群里看见石绍杰,男子还穿着夏天的短袖T恤,双手推着一辆早已破旧的自行车。因为自己出现得突然,男子在离校门几百米远的地方,傻傻地愣了一阵才箭步如飞地来到他面前。
“阿航,你,你怎么来了?提早下班?”
“嗯……正好没事,就过来看看……”陆航不自然地别过头,将目光放在远处。
“我们吃饭去,你要不要上来我骑车带着你。”
陆航有一丝短短的犹豫,看见那些背着书包的学生也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低下头,手指触摸着车的后座。
“来,我载你过去,至于这个包。“石绍杰说着将放在车后铁筐里的书包拿了出来:“我背在身上就行了。”
此时的天空并没有夕阳,风也显得刺骨许多,只有落叶沙沙抖动的声响。可,空气里还是有熟悉的青草味,以及一个一如既往地向他微笑着伸出手的男孩。
到了餐厅,石绍杰忙把菜单转给陆航看让他点菜,手指与手指不经意地相触,很快,陆航便感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给包裹住了。
“你的手怎么那么凉。要不先点喝的给你?”
“无所谓……”陆航耸耸肩继续低头看着菜单。
石绍杰先点了杯热红茶,陆航差不多喝完时,菜才一碟碟陆续上桌。
“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吧。”看见石绍杰因为消瘦而愈发明显的轮廓,陆航有些担忧。
“没事,没事。我……身体好得很,跟你说今天陪着萧啸那臭小子打了整场都没事。”石绍杰拍了拍胸口。可是他的演技总是拙劣,陆航很轻易变得捕捉到他笑意里的勉强和虚假。
“我最近都很空……”
“啊?”石绍杰将一只剥好的虾仁放到陆航碗里,“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可以随时来……找我。”陆航断断续续地说着,有些不太自在。
“嗯,谢谢你。阿航。不过,我真的没什么,其实之前我就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所以……我有准备的……很快,很快就能过去了。”
陆航知道爷爷对于石绍杰的意义和自己并不一样。尽管同样是祖孙同样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但对于幼年便没有父亲在身边的石绍杰而言,爷爷不单单只是这个词语上的含义,它包括了更多的东西,甚至是父亲……
“我先陪你乘车回去,坐自行车的话你的手又会变凉。”
“我还想再看看……”
“嗯?什么?”
“上次太晚了,时间又短。我想看看那屋子和我以前待过的房间。”
拗不过陆航的坚持,石绍杰拦了辆出租车和陆航一起回了那屋子。
屋子已经显得有些旧了,有些墙面上已经出现细细的裂缝,卧室的灯跳了几下才亮起来。陆航有些惊讶,这里几乎没有一点变化,无论床的位置还是窗帘的颜色。这一切,如同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右下角是他留学前离开的时间,精确到分秒。
“我可没敢动这里。”石绍杰将脑袋搁在陆航的肩上,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真的一摸一样,你一个人……”
“嗯,全是我一个人在打扫。不过,我也快搬回去了。”
陆航一愣,挣脱开怀抱转头问他:“你搬回去?”
“对啊,就这几天。我妈也已经同意了。这样我就能天天看见你……”
石绍杰后来说了什么陆航统统不记得了,他心里装满的是一个胎死腹中的决定和许许多多已经没有出口必要的话。
打消了男子想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