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下,及时采取了手术。术后情况有些特殊,恢复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露露走进治疗室拿东西时,我顿了一下,掏出手帕再次抹了一遍脸。她从治疗室出来后,在护士台的桌边坐下写东西。我接着说:“病人情况比较特殊,需要特别允许才能探望。”
“那么,请把这个,转交给他。”一袋苹果出现在我眼前。
“这个请你拿回去,他可能几天内不会恢复到能够吃东西的地步。”
“那,我不带回去了,留给你们,谢谢你们,请多留心。”
他的声音停止了。他要离开了。
露露捅捅我,向我使眼色,用下巴指指苹果,我才从木僵中醒过来。老天!我都说了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我点点头表示不会破坏医院规定,提起苹果追了上去。
其实,说追也太夸张。因为他还没走几步。“我们不能拿病人和家属的东西,”我急急地说,跟在他身边边走边四下张望,“这是医院的规定,大家都要遵守。”走廊里没有人,我们已经离开了露露的视线,实习同学应该在办公室,那么…“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请你配合我们把这东西…”说到这个词,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进我们正走过的值班室,飞快地然而尽可能轻地关上门。
苹果“哗啦”地被扔在桌上。我一手抓着泰雅的胳膊把他按在橱上,另一手摸索着伸进他的T恤,凑近他的脸,压低声音问:“哪里…告诉我哪里,哪里最痛?”他显然被我出其不意的激烈动作弄痛了,皱着眉努力不叫出声来。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肋骨向上抚摸:“我知道你很痛,我会给你想办法。”他隔着衣服握住我的手腕,小声说:“不用了,死不了。”他的声音轻得让我心里发痛。我的眼泪再次背叛了我,顺着鼻梁流下,滴湿了他的T恤。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也无法继续探索他的身体。就这样我们僵持着,似乎要到世界的尽头。
“啊呀!好亲热呀!”
我猛地一哆嗦,不知道谁在这个时候还在值班室里。穿便装的郑为康从值班室双层床上层坐起来,他扔下手里的武打书,操起枕头边上的眼镜似乎下意识地想戴上好看清楚我和谁在一起,可是动作突然变得僵硬,因为两个眼镜片都碎了。他笑着丢下眼镜跳下床,走近呆立的我,眯起眼镜打量泰雅。开始他笑得很淘气,唇形似乎要吐出“美女”之类的话。随着他看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白,笑容渐渐在他脸上凝固、变冷、发僵、干结,最后只剩下惊讶。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急忙打断他狂野的思路,不顾可能越描越黑,“他是…他的肋骨骨折了,我在帮他检察。”
“哦!是…这样。”为康的目光从泰雅的脸上移到他的胸口。一阵脸红,我赶忙抽回粘在泰雅衣服里的手。泰雅似乎比我平静得多,他轻声说:“请你,不要误会。我今天,是来,看个朋友。”
为康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职业性的思考:“朱夜,除了明显的呼吸浅速,也就是说胸廓运动幅度减小以外,还有什么临床体征提示有肋骨骨折?病人好象没有主诉什么哦?病史呢?”
我心里一阵揪痛。总不能告诉他我4天前狠狠地踹了他的肋骨吧?正在犹豫,泰雅答道:“这里,是有点痛。”他指了指右侧的胸胁。他的机灵来自他的“职业”生涯,在这里派上了用处。可是我不认为能把为康已经形成的印象从他心里抹去。
“哦?是吗?几天了?”为康接着问。
“4天了。”我脱口而出。然后立即后悔。我到底该怎样解释?
“躺上去让我摸一摸。”为康指了指值班室下层的床。一瞬间,我有了可以依靠的感觉。我知道为康会帮我的,也只有依靠为康的帮助,否则在这种情况下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好。怀着感激,我深吸了一口气,防止不争气的眼泪再次落下来。
泰雅费力然而顺从地爬上床躺下。在他远离我们两的时候,我低声对为康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同样以压低的声音回答。
“你在想我是第二个严威?”
“我不在乎。”
“但是,你在乎…”我低头看了看他有点撕坏的衣领,“王医生?”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这个样子呆在这里,我这腔调,是个人就看得出和老婆吵过架了吧?”
“这个…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吧?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唉,摩洛哥啊,摩洛哥。”
“你又要出发了?”
“可以有机会不回去的,反正那里局势还不太平。不过,好歹已经去了那么多时间,如果当中打退堂鼓,前面的日子就白费了,医院许诺过的房子也拿不到,还得让她委屈在宿舍里。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再去,还说宁可窝在集体宿舍。你说女人为什么就这么难弄呢?”他看了看已经躺在床上的泰雅,“不如找个…”
“为康,我不是的…”话出口后才发现自己一点逻辑也没有。什么叫“我不是的”?我不是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是?既然没有,那么我不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无谓地否认?如果不能坦然地面对哪怕为康这样善解人意宽厚朴实的人,那我将怎样面对别人?
“我们扯平了。”为康恢复了微笑,向我眨眨眼,然后走向泰雅,俯身掀起他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告诉别人他和王医生吵架,他也不会告诉别人我有一个情人。男孩气的契约。
他的身体一移开,我的视线就完全被泰雅胸部的淤青所固定。淤青沿肋沟延伸,内出血不少,他的肋骨显然折断了,而且不止一处。为康转回头来,大声说:“查房!朱医生,这样的病人应该怎样处理?”
我喏喏地说:“这…这怎么安排?我脱不开身送他去拍片,一个人也没法做固定术…”
“错误!”为康孩子一样笑了,“你应该先听听他两侧呼吸音是否对称;看看胸廓是否对称,有没有反常运动;生命体征是否平稳;判断一下有没有明显的、危急生命的气胸或者胸腔内出血。啊呀,恋爱中的人也不能不用功啊。”
我…真的是在恋爱了吗?或者说,真的恋爱过了吗?
走廊上一阵喧嚣。丁非的声音:“手术顺利的,顺利的。快去开门,把推床推进去。急诊病人回来啦!喂!中班!谁做中班?来换补液,铺床。”
我冲出门去。丁非看上去很兴奋,一看到我就凑过来低声说:“太爽啦!这个病人是我主刀的!他们让我主刀啦!我…”“帮我个忙,”我说,“算是帮方和吧。替我看着病房,直到方和回来。”“那你去干什么?喂…”我撇下他不管。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用白床单把泰雅从头到脚都蒙住,推进手术室。为康和手术室看门人打过招呼了,说有个熟人,干点私活。所以一点阻碍也没有。路过脑外科的手术室,只见大队人马在里面忙碌。其余的房间空无一人,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到达我们科常用的空房间时,为康已经把透视用的C臂机和防护用的铅衣从库房拖出来。巡回护士放下一个器械包和一个消毒衣包就走了。我们已经申明不需要协助的洗手护士,也不需要麻烦麻醉师,这完完全全是私人的事。话说回来,所有值班麻醉师都围着脑外科的病人转,请他们也来不了。
我想和泰雅说什么,让他不要害怕,让他确信我们在帮助他。掀开被单,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就象睡着的孩子。我叹了一口气,说了句非常不带感情色彩的职业用语:“要透视了,不要动哦。”
透视的结果比想象的还要糟。看到透视屏幕上的图像,我的胸口刀割一样痛。泰雅右侧7…10肋在腋前线处断裂,断端如剃刀般锐利,每一次最轻微的活动,包括呼吸,都会使断端擦过敏感的布满感觉神经末梢的胸膜,好象赤足踏过钉板一般。为了减轻剧烈的痛楚,病人不得不减少一切活动,连呼吸也尽可能浅。幸好断端的方向不是正对胸膜,否则早就刺破肺脏,引起气胸、呼吸衰竭和内出血,有导致死亡的危险。可是再这么反复摩擦下去,且不说病人痛苦异常,薄薄的胸膜总有一刻会破裂,接下去将是难以收场的连锁反应。
“这里切开,”为康指着透视屏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切1cm左右的小口子,透视下穿几根钢丝扎起来。麻醉么,”他低头看了看泰雅,“局麻。有点冒险,万一操作失误可能就得开胸修补。小心一点,病人配合一点,应该也就可以了。”他抬起头寻求我的支持。
局麻?只是局部打上一点麻醉剂?根本不足以麻醉肋骨周围和胸膜上丰富的神经末梢。如果做和胸腔穿刺还行,要做这种手术肯定不能做到无痛,只不过聊胜于无。不过麻醉师不在,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局麻。
我低头问泰雅:“会有点痛的。忍住躺着不要动,行吗?”这个问题很古怪,可能与他常被要求做的事有几分类似,虽然目的大相径庭。他没有睁眼,安静地点点头。
宽大的手术单布盖住泰雅的全身,只露出手术野。我打的局麻药尽可能地多,然而,为康切开皮肤和筋膜,暴露并开始分离肋骨骨膜时,我感到单布下泰雅的手骤然抓紧了我的裤子。但是,他的身体没有动。为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别的时候看他手术有如观赏艺术家的手笔,精细、干脆、利落而稳重。但是现在,无影灯照在白森森的肋骨上的光,反射在我的泪眼里,眼前一片模糊,只在眼泪掉落到单布上的一瞬间,才稍微清晰一些。
“喂,你在污染手术野。”
“不…不好意思。”
“别光不好意思啦,来,钢丝。”
我把钢丝穿在大号三角针里,夹在持针器上递给为康。他缝了第一针,把钢丝绕在第7肋上。抓住我裤子的手绞拧着,连我腿上的皮肉一起扯了进去,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疼痛自下而上,穿过大腿、胸腹,直达心尖。但是,泰雅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感谢他无意的动作给了我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