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好禁忌的表格传了过来,而江扬本人则仔细回忆了十二岁时第一次在宫廷宴会上遇见对方的情形,他几乎确信自己能够对付彭耀的不耐烦和敌意,让整个旅程气氛不至于下降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绝对零度。
但彭耀总是有本事让人出乎意料的。他先是在机场当着记者和送行军官的面,出其不意地拥抱了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江扬浑身僵硬却不得不摆出得体的外交式微笑,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好哥们,而不是前阵子惨烈互斗的两大家族继承人。
军部的专机简单舒适,江扬只是回来办理交接,天性又不喜欢铺张,因此轻车简从,只有秘书唐风少校和另一个文职跟在身边。而彭耀却是移防,如果这位朱雀王的小王子带上三五十个随从和十几箱行李,江扬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讶。
然而彭耀只有一个人,拎一只半旧的手工斜款挎包,最后一个上飞机。他先是用一种贵族式的平易近人跟机长打了招呼,然后径直走到江扬对面,优雅地欠了欠身,沉默地坐下。两个人之间,仅隔一张小小的玻璃钢茶几,因此江扬能清楚地看到制服里面线条鲜明的肌肉和那酷似彭燕戎的下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挑衅。彭耀盯着江扬勾起嘴角,在对方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认真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像是草原上的狮子,慵懒又锋利,因此相信领地上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彭耀从斜挎包里摸出旅行眼罩戴上,很快,就像是真的睡着了。
江扬对这种明显的示威毫不介意,相反的,他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几年前陆战精英赛时的苏朝宇就是这样,骄傲而不骄横,有种大型食肉兽的气场,对待敌人毫不留情
,可是内心深处,却是柔软又渴望爱的孩子。于是他也闭目养神,手指却下意识地抚弄戒指,想到几次求婚被拒,他就不能抑制担心和抑郁——我的朝宇,这么多年以后,你到底还在顾虑什么?
边境基地从早晨开始下暴雨,天空呈现出一种世界末日般的灰黄色调,闪电不时撕破乌云,雷声震耳欲聋,狂风吹落满树的夏花,到近午才停止。程亦涵、苏朝宇、慕昭白等人已经在候机大厅里列队,机场的工作人员则提早准备好了VIP通道和红地毯,飞机降落前15分钟,基地的副总参谋长齐音中将也乘车赶来,慕昭白瞧了瞧,小声问程亦涵:“怎么老爷子一个人来了,狼牙不派人接他们老大?”
程亦涵小幅度地摇头:“宋月上尉发了几次邮件确认行程,狼牙那边一律没有回复,电话里只说‘还在安排’,这种事,也不能真给他们下命令。”
慕昭白皱眉:“情报显示,狼牙是彭家最嫡系的部队,历任师长都是第四军的军长继承人,彭耀在狼牙的声望比彭燕戎当年还要高,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这样冷淡的。”
苏朝宇一直静静听着,挑眉低声说:“一定有阴谋,我去打个电话。”
程亦涵一把拽住:“飞机马上降落,你……”
苏朝宇轻轻甩开程亦涵:“人家惦记着给他下马威呢,我有分寸。”
程亦涵还想说什么,苏朝宇却已经大步走到候机厅的另一边去了。巨大的玻璃窗外,雨后初晴的天空中,一架小型军用客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盘旋,正要准备降落。
飞机在预定位置停稳之后,工作车送上舷梯,两辆黑色的军用轿车充任接驳车,沿着预定路线驶向飞机。隔着巨大的玻璃窗,程亦涵看到彭耀当先走出,一副硕大的太阳镜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但那紧绷着的身体擦得发亮的军靴,让他看上去就是一柄刚刚打磨出鞘的刀。
就在江扬走出机舱的一瞬间,尖利的警铃声忽然响起,对讲频道里杂乱无章地重复着没有什么确切意义的报警:“有车辆闯入,级别未知,各单位注意……”
“这就来了。”程亦涵暗地里想,回头一看,海蓝色头发的少校果然没回到欢迎的队列里,而齐音中将则毫不知情,眉头紧皱,低声跟自己的副官吩咐着什么。
三辆野战军用吉普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闯入机场停机坪,车身是以黑色为主色调的迷彩,挡风玻璃两侧画着雪亮的狼牙图案,毫不掩饰地夸耀着张狂而又彪悍的气息。
齐音中将拍拍程亦涵的肩膀:“我下去看看,放心。”话已经说的语
重心长。
程亦涵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吩咐机场安保:“保持克制,任何单位个人不得鸣枪。我们也一起下去,迎接指挥官和彭少将。”
事实上机场安保在这三辆彪悍的野战吉普面前根本像是饭店门口的保安。彭耀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斜包扔在左肩上,像颗钉子那样站在车道上。
三辆吉普车保持着完美的三角形横冲直撞,赶到的程亦涵他们几乎看到彭耀黑色的头发在迎面的疾风里飘扬,齐音高声地叫他的名字,彭耀头也没有回,只是举起了右手表示致意和不要担心。
几乎同一秒,三辆看起来已经失控的吉普车齐齐跺下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尖利刺耳的噪音,然后它们在距离彭耀不足两米的地方齐齐停了下来,彭耀转过身,优雅却又毫不掩饰地炫耀他的张狂:“对不起,我的部下已经来接我了,告辞,江中将。”
赤…裸…裸的挑衅。
程亦涵望向站在舷梯上的江扬,只要对方一个手势,他会立刻吩咐随行警卫人员拦住这三辆出尽风头的野战吉普——虽然这么做有可能会激化第四军旧部与基地原有官兵的矛盾,但放任不管又实在有损指挥官的威严与面子。
江扬把这种戏码视作孩子的挑衅,淡淡一笑不露声色地走下来。齐音中将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解围,拍拍彭耀的肩膀问:“彭帅可好?”
这显然是一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何况齐音恰巧是彭耀心里少有的几位被尊敬的“老头”,于是他很客气地点了点头:“不好,但是也不太坏。前阵子提起,说很想吃您烧的姜汁鱼汤,但是又不希望瞧见您。”
齐音知道这话是彭燕戎的自嘲。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可以随便融入新团体开始新事业的年龄,会不自觉地回忆过去,怀念老朋友,但是彭燕戎却不肯再这样的情景下见他,那么桀骜的人,他最了解。
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无言以对,彭耀勾起嘴角:“我先回去整队,改日再……”话未说完,彭耀忽然皱紧了眉,望向齐音身后的方向。
两排穿黑制服的安保人员鱼贯而入,在通道的两侧整齐列队。接着有马达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并不太快,然后彭耀看到那一抹熟悉的海蓝色。
苏朝宇只是换了雪白的军礼服和漆黑的长筒皮靴,戴了最正统的白色手套。他只是骑了一辆最普通的军用摩托,身后跟着骑同样摩托的两名军官。车是崭新的,每一个零件都擦得锃亮,在他们身后,是程亦涵准备作迎宾车的三辆最常见的军用轿车,低调又恰如其分地符合江扬的身份而已。
因为早晨大雨的关系,接驳通路上仍有积水,对于穿白色礼服而又骑摩托的人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苏朝宇显然并不打算绕道,他毫不减速地冲过来,轻轻巧巧提起前轮,摩托如同昂首的骏马,姿态潇洒又优雅。一样是高速停车,却没有发出那种刺耳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以车头为圆心,车身为半径的360度缓冲转身,连地上车胎的摩擦痕迹都是完美的圆形。不用怀疑,他们就是练过的。
江扬又气又笑,他知道苏朝宇喜欢包括滚轴滑板摩托在内的各种极限运动,而且每样都玩的不错,特别行动队甚至实验性地搞了个摩托小队,专攻特种战斗条件的摩托作战,据说每个队员都能反骑摩托并且在行进中打运动靶——看来后面两个军官就是个中高手。
苏朝宇停稳了就跳下车,以标准的下属姿态整理着装,率领两名部下大步走到舷梯下方,敬礼大声报道:“特别行动队队长苏朝宇率部迎接指挥官,请长官上车。”
慕昭白已经不厚道地笑了起来,程亦涵强忍着去看彭耀的脸色。彭家小少爷果然已经黑了脸,太阳镜后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大概燃烧着愤恨的光芒。但苏朝宇偏偏是来找他不痛快的,于是在江扬含笑回礼说“辛苦了”并且走上第一辆军车后,苏朝宇啪地转身给彭耀敬了个礼,摆出标准的邀请姿态指着带来的第二辆黑色轿车:“请长官上车。”
齐音愁苦地微微皱眉,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性格如同子弹或者刀的彭耀——在这种明显的挑衅之后,彭耀如果突然出手一拳砸到苏朝宇的鼻子上,这位原第四军总参谋长也丝毫不会觉得意外。同时他也太了解带着一个小队就敢杀入交战国寻找亲人的少校决不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走过去,以期可以在火星撞地球之前阻止两大阵营不光彩的火并。
但是彭耀没动,反而摘下墨镜,那双冷漠如同冰原的眸子盯着苏朝宇,一字一句:“很好,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对这种明显的威胁听而不闻,保持着他彬彬有礼的邀请,身体恭谨前倾,手指并拢绷直,指向第二辆礼宾车:“谢谢长官,请长官上车。”
雨后的阳光灿烂多情,海蓝色的头发在白色军服的衬托下,灼人的鲜艳,苏朝宇的侧面有金色的光,彭耀忽然想起那么多年前,同样阳光灿烂的杜里达,他那么温柔地说:“亲爱的,你和我一样,过分的刚强和骄傲,伤人伤己都不自知……”
彭耀的嘴角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的右手插在军裤的口袋里,左手拎着他的背包,身体突然大幅前倾,视线因此和苏朝宇相平,两个人距
离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苏朝宇没料到他会当着这么多军官的面摆出这种姿态,一时不能直起身子也不能退后,彭耀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得连身边的齐音都听不清楚,他说:“下次,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