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她笑意盈盈,而那双褐色眼睛里却流露出坚韧,似乎经历过磨难。
“那就等到夏天再看啊7。”我看着她的香烟说。
“说真的,我现在八分钟还能跑一英里哦。嘿,要是有时间的话,还会去参加那该死的三项全能8也说不定呢。”她点上烟,吸了一口,吐出一行。“你其实比电视上漂亮。”
胃部一阵翻腾。她知道那场审判。这单生意没戏了。
“该死。”她跃起身来,椅子上的柳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忘拿笔记了。”
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文件和书本,还放着一台座机电话,一只手机。这一堆东西下面压着一本老式皮封面吸墨纸簿,纸簿里夹着一张棕色吸墨纸。桌后立着一个带两层搁架的书柜,顶层搁架上摆着一张镶框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男孩,都是深色头发,深色眼睛,摆出典型的足球队员的姿势:手上拿着球,单膝跪在草地上。
她是白皮肤,而男孩们是深色皮肤。我和蕾切尔恰好相反。有意思。
她走回桌前。
“这么说在公司合并之后你加入五大湖了?”
她点点头。“公司需要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尤其是培训与发展部门。退休提前,人员减缩,提高效率,降低浪费。”看她这个泼辣务实、干脆利落的作风,想必已经雷厉风行地兴利除弊。
“来美国多久了?”我问。
“大概十八个月。”
我指指男孩们的照片。“这么久,足以让他们参加足球队了哦。”
“他们还在英国。”她神情淡淡的。“我也不清楚会在这里待多久,所以他们就留在那边了。”她把烟头捻灭在一只硕大的陶瓷烟灰缸里。
没有提到丈夫。
“说说吧,艾利。你对页岩油了解多少?”
我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昨晚还是做了点功课的。“页岩油是高温加热页岩提取而得的化石燃料。然而,页岩油抽提工艺并没有得到广泛应用,主要是因为成本较高,同时也存在环保方面的争议;对于澳大利亚温室气体排放问题,绿色和平组织的谴责极为尖锐激烈——结果导致去那儿开采页岩油的公司最终撤离。”
“非常正确。”
“美国这边,联邦政府拥有大量页岩资源,却在一点一点地租赁或售卖出去。同时,我国环保监管也更严格,因此环保方面没有出现批评的声音,至少现在还没有。第一次能源危机9期间,此工艺曾受到关注,但最终由于成本高昂而少有进展。”我合上文件夹。
“非常棒。”她往后靠到椅背上。“我想知道,你爱好滑雪吗?”
我扬起一只眉毛。
“五大湖公司在科罗拉多州有一些页岩矿藏,即将投入开采。我们想拍一个项目培训视频。嗯——”她歪了歪头。“一方面是为了培训,一方面也为了公关。这么说吧,我们的目标是成为行业领军企业,自我定位是引领新兴科技——或者说,引领二次新兴科技的企业。二十一世纪愿景。诸如此类的意思。”
“为什么现在拍这个?”
“现在成本的可控性更强些。”她笑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还能创造利润呢。”
“我在新闻里看到五大湖公司放弃了那个澳大利亚项目的竞标。为什么?”
她抽出第二支烟。“我们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不想背任何历史包袱。”她瞄我一眼。“你懂的。”
我把手肘支在桌上。“为什么找我?”我差点加上“这样一个有历史包袱的人?”
她慢悠悠地点上烟。“你广受好评。”
“谁的好评?”
“中西部互惠公司,市长办公室,布里斯克化工公司。”她又喷出一股烟。“至于其他几家嘛,呃……就难求得提了吧。”
我坐直了身子:不觉有点喜欢她了。
我们又花了几分钟聊了聊片子的受众、制作时间表、预算和可能需要包含的素材。我开始想象自己在阿斯彭10的雪山上沿“之”字路线优雅地滑下山坡的场景。毕竟才滑过两次雪,这幻想能力还是挺不错的。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提交拍摄计划?”
我刚要回答,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一个老男人出现在门口,他头发花白,裁剪得有型有款,一身笔挺的西装,还带袖扣。“戴尔,你拿到那些提案请求书了吧——哦,抱歉。无意打扰。”
当然不是。
里迪站起身来,将我介绍给她的上司,培训与发展副总裁。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你很面熟啊。”他脑袋朝一边歪了歪,随即伸出一只手指指着我。“你不就是几周前电视上那个女人吗?就那个审判。”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惭愧,惭愧。”
副总仔细看了看我,又把目光转回里迪,她面无表情,颇让我感到奇怪。“原来如此。幸会。”他的声音里透着虚假的客套。“戴尔,忙完了来找我。”他抿紧了嘴。
戴尔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我的情绪低落下来。
戴尔轻抚了一下头发。她注意到了我情绪上的变化吗?“对不起,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我——我带了一份样片给你过目。不是我最新的版本,不好意思,但我可以提供推荐信。”
“我觉得有样片就够了。”她严肃地看定我。“艾利,问你件事行吗?”
“当然可以。”
“是那个审判的事。”
刚才我就一直在想她会不会提这件事。我做好准备。“请说。”
“你还认为他是清白的吗?我的意思是,在一切都已成定局的情况下?”
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我详细跟她讲,可能会把她吓跑。她会觉得我不可信任,不是一个靠谱的合作伙伴。但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又怕她会觉得我刻意隐瞒——隐瞒客户是大忌。
“不错,”我慢慢地说。“我仍然认为他是清白的。而且,如果我在作证的时候能再聪明一点或者更有说服力一点,陪审团就有可能会同意我的说法。”
“但其他人都对他的罪行深信不疑。”
“我知道。”
“他们应该有很多证据吧。”
“应该是。但在那之后,还没有什么能让我改变想法的新情况。而且——”我欲言又止。“没什么。那个不重要了。”
她抬起头。
我耸耸肩。“他的律师死了,我看也没人挺身而出替他完成上诉,尽管法院最后还是要找个人来顶缺。”
她用笔轻轻在纸簿上敲着,没太理睬我。“当然。”
“说实话,我也一直努力在把这件事抛诸脑后。”我看着窗外。雾气在阳光下已消散了大半,只留下一缕缕纤细的云朵轻快地飘过蓝天。她随我的目光向外看去。我把目光调转回来看着她。
“但你心里还一直想着。”她说。
“有一点。”我承认道。“尤其是开车走在湖滨大道11上的时候。你知道,抽水房离这里也就几英里远。橄榄公园还更近。”我挥着一只手示意。“可能从你窗外都能看见。”
“我倒没觉得,”她清晰、干脆地说,“我窗子朝南。”12
突然感觉房间里有点阴冷。
“哦。嗯,顺便问下,我准备建议书期间你们公司有没有某个人——某个联络人和我接洽?”
“联络人?”
“我肯定会有些问题要问,到时就找联络人,不用打扰你了。像五大湖公司的背景啦,页岩开发啦。”
“我把资料管理员的名字告诉你。我来告诉她会有人打电话过来。”
她回到办公桌那里,拽出一块像是抽屉的扁平木板,将手伸过一个记事簿,在那上面草草写了一个号码,将那一页撕下来递给我。
“那么,我们安排好下周再碰一次头吧?”她拿起掌上电脑,敲了几个键。“下周一,十四号,行吗?这事儿我想快点推进。”
“很好。”我站起身来。
“艾利,和你聊天很愉快。期待和你合作。”
“我也是。那我们再联系。”
走出去的时候,觉得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停车场的年轻泊车员带我把车开出去时,一直都跟着我车里放的歌曲点头晃脑。看来这首好听的Rap让他一度觉得《男子汉》13都是垃圾呢。我为区区两小时付了二十美元停车费之后,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会这么好。我迅速开出停车场,只听得极其尖利的轮胎摩擦声。
高速公路上车流缓慢下来,我被堵在了一辆卡车和一辆大货车中间,于是趁机掏出手机,拨通了老爸的电话。
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喂?”嗓音嘶哑,却很甜美。
“对不起。我肯定是打错了。”
“我是西尔维娅·魏纳。”
“哦,你好,西尔维娅。我是艾利·福尔曼。你最近可好?”
“我很好,亲爱的。别无大恙。你有什么事吗?”
“呃——我爸在吗?”
“你爸?你要找谁,亲爱的?”
我犹豫了一下。“杰克。杰克·福尔曼。”
“对不起。我不认识谁是杰克。你肯定是打错了。”
我听见一阵轻微的杂音,紧接着手机换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艾利?”
“爸?真是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他说。“一切都好。”
“刚才是西尔维娅啰?”
“是西尔维娅,”他回答道。“超级好的女孩。”
我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咯咯咯的轻笑。
老爸放低声音:“她记性不太好。”
“是不是——”
“我觉得是。”他回答道。“刚开始有些迹象。”
我叹了口气。“真为她难过。”
“嘿,没事的。没有什么东西能长驻,所以你得享受当下的每一天。”
“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
“别那么说。你打电话来我很高兴啊。啥事?”
“周末要去艾斯金家的受戒礼14,提醒下你。”
“几点?”
“九点举行仪式,之后是诵经和午餐。”
“难熬的一天。”
“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