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只是想搞明白。”
“别浪费时间了。”他用手抹了把脸。“想再来点咖啡吗?”
“当然。”我将杯子递给他。
“黑咖啡,对吧?”
我俩一起喝过多少次咖啡了?我指了指桌上蓝色包装的甜味剂。他神情有些尴尬。
我等他重新坐下。“里迪还说了什么?”
勒琼将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呃,比如吧,她说这件事是为了报复海湾战争3。”
“什么?”
“我们第一次轰炸伊拉克的时候,毁掉了他们的水处理厂。没有了自来水,人们就从底格里斯河用桶去打水,可河里全是污水;后来伤寒、痢疾、霍乱、甚至小儿麻痹症都在流行,成千上万的人因而死亡。由于受到制裁4,他们进口不到氯。”
“这话你相信吗?”
他几乎是哼了一声。“这倒是个方便的借口;制裁仅限制进口武器,并不包括食物药品。不过,够了。”他将我的手抬到他的唇上。“咱们以后再好好谈谈吧。现在,我和你还有些事没做完呢。”他笑着说。
我将手抽回。
他的笑容消失了。
“你知道,”我语调缓慢地说,“当你认为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会发生非常奇怪的事情。思想反而会变得相当清晰。”我将手压在腿下。“告诉我,尼克。你说你父亲失去一条腿的事。还有提到的休伊·朗。这些都是你早就编好的剧情吗?”
他侧起脑袋。“你在……”
“别这样。”我站起身,走到烤炉前。“别这样。”
他站起来,跨在一把椅子上。“说那些话并不仅仅是为了工作,艾利。从来都不是。我从伦敦回来后就意识到了。我想和你在一块儿。我觉得我俩心心相印。”
“可是……”我踌躇着。“……我不想和你在一块儿。”
他直愣愣看着我。
“只要我们是在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表演得像那么回事是很容易的。可以假装。可从你同意利用我做诱饵那一刻起,情况变了。”
“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呀。”
“都是你逼的,我别无选择!”
“那不是我的主意!你知道吗,我一再反对,还差点儿丢了工作。”
我低下头:他说的是实话吗?唉,算了,管他实话不实话。“当然也并不是说没必要那么做,当时的确有这个必要;可问题是,是你说服我同意的。”我将手指交叉在一起。“读过《国王的人马》5没有?”
他没有答话。
“我敢打赌,你一定看过。还记得威利·斯塔克刚开始希望改革政治的情景吗?怀着为社会造福的强烈愿望?可是到了后来,他学会的却是如何操纵民意,愚弄民众。”
他不敢直视我。
“当然,到头来他走向堕落。”我顿了一下。“问题是,即便如此,即便他有着强烈的权利欲,最后依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他抬起头。
“你也一样,尼克。大多数人会放弃。但你没有。而且,假如我再度陷入麻烦,我最想看到的人,依然是你。”我站起身来。“可是现在,我认为你最好离开;而且……别再回来。”
他低头不语,似乎挨了一顿辛辣的批评。
我转过身,假装忙活烤箱里的东西;片刻之后,只听得啪嗒啪嗒的声音穿过地板,通向门厅;前门开了,随后关上。
* * *
1 德国第五大城市,也是德国及欧洲的工商业与金融中心之一。
2 军情五处:英国谍报机构,隶属外交部。
3 海湾战争: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于1991年1月17日至2月28日在联合国安理会授权下,为恢复科威特领土完整而对伊拉克进行的局部战争。
4 1990年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以后,联合国安理会先后通过660、661号等12项决议,内容包括对伊拉克武器禁运、经济制裁。
5 《国王的人马》:美国作家罗伯特·佩恩·沃伦 的一本小说。
第47章
“我错怪你了。”
我和老爸坐在家庭娱乐室里,看着壁炉中的火焰摇曳着,跳动着,窜到烟囱里去;一两点火星落到地板上,渐渐熄灭。欢快劲爆的音乐声,从蕾切尔房间里涌出,一直飘下楼梯,直达客厅。
“说什么呀?”我端起一杯红酒,酒杯旁边是一盘巧克力夹心饼干。
“我当时以为,你又要开始一场无意义的折腾了,”他把手中的一杯茶端平,说道。“以为你只有些生拉硬拽的胡乱猜测;结果证明,我错了。”
“哎呀,我不怪你。”我转了一下酒杯,透过玻璃看着摇曳、闪烁的火光。“是啊,谁会信那些呢?”
“不,我本来就应该相信你的;你是我女儿呀!”
“忘记了吗?”我朝他靠过去,紧紧握住他没拿茶杯的那只手。“勇于认错即君子,尤其是敢于在儿女面前认错的人。”
他也握住我的手。“跟我讲讲吧。那些——那些个……”他似乎难以说出炸弹这个词。“‘9·11’之前就放在那儿了?”
“有一个是,另一个是后来才添上的。”
老爸眉峰蹙起。“还有吗,你看呢?没被发现的?”
“还有的话,上帝也不容啊。”
“是啊,嗯,我看,咱们也只能祈祷了。”他凝视着我,眼中满是忧虑。“不过,怎么还没有相关的报道?”
“勒琼说必须守口如瓶,要等到政府想好公开之后怎么回应公众才能报道。”
“祝他们好运。”
“他们有胜算的。抽水房那里的行动离湖岸有好几英里,而且昨晚的天气那么糟糕,周围也没什么人。”
他吸了吸鼻子。“那个女人——被捕的英国女人——她招供了?”
“听说是招了。”
“怎么发现她身份的?”
“阿卜杜勒的情报。”
他放下了茶杯。“阿卜杜勒?”
“我们在‘绿蔷薇’遇到的。”
“就是大卫那个大亨客户?”
“不错,就是他。”
其实那天下午,他还到我家来道歉,请求我的谅解呢;当时我们聊了很久。
“他是沙特情报部门的人,爸。他多年来一直在追踪恐怖分子。石油大亨是他的假身份。”
“大卫知道吗?”
“阿卜杜勒说他前几天和大卫解释过了,大卫听了是不太爽,但也能理解。”
老爸咬了一口饼干。回想起阿卜杜勒的餐桌仪态,火柴梗丢在丝绸桌布上,放吐司的位置沾上了鱼子酱,确实不怎么有王室范儿——这些本来就令人生疑。
“话说回来,里迪确实犯了个大错误。”
老爸停下了咀嚼饼干,看着我。
“那根天线,真的是最后关头才注意到的;要是先前留心一点,可能早就发现了。她为什么不弄得隐蔽点呢?”
“也许是英国人的帝国心态吧。你知道的,他们有多傲慢。”
突然想起了她那张两个小儿子的照片。“是不是傲慢倒不知道;我在想,她是不是潜意识里就希望我发现那根天线呢?”
老爸歪起脑袋。“啥?”
“她有两个儿子,FBI认为她丈夫在拿孩子胁迫她;也许,只有让事情败露才是母子三人脱离控制的唯一出路。”
“抓到他了吗?”
“阿齐兹?还没有。不过他也无足轻重了。”
老爸皱起眉头。“看来我真是老啦,废物,成白痴啰!我知道什么呢?”
这就是他在告诫我:我这又是在妄加猜测。也许我真是胡乱猜测;不过,我总觉得男人就是闹不明白,不懂得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能做出多么极端的事。这是烙在我们灵魂中的本性。我伸手去拿饼干,忽然停住了——难道这意味着我和戴尔·里迪之间有某种共同点,一个微妙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西尔维娅还好吗?”
“你自己看吧,明天。”
“爸,你准备好开始这一段儿了吗?”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跟你说吧,艾利。有她在,我就很开心,她能打一手漂亮的金罗美1,我牵着她的手那个喜欢呀,就像牵你的一样。耄耋之年有伴如此,夫复何求!”
“只要你开心……”
“我当然很开心。”爸爸的手盖在我的手上。“倒是你呢?”
“我只是觉得很累,真想睡上好几天!不过我也一直提醒自己,我应该满足,应该常怀感恩之心。”
他拍拍我的手。我把一条腿蜷在身下。“只有一件烦心事。我感觉啊,蕾切尔整个秋天一直都在给大卫打电话、打我的小报告。这小鬼2简直是缠在身上监视我。”
老爸的手移开了。
“过了感恩节,我要跟她好好谈谈行为界限的问题。”
他把弄着匙子。“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怎么?”
“你错怪她了。”
“爸——”
“艾利,我们是大卫唯一的亲人了;也许你不想和他有联系,可我想,而且理所应当。”
我皱起眉,却并不太吃惊。爸爸年少时与大卫的妈妈曾经相恋3,虽然最后没成,但我们两家之间也因此铸就了一条纽带。我和大卫走到一起,部分原因也是发现了我们父母的这段历史。爸爸确信这是bashert4,命运如此。
“从来就没有完美的爱情,”他说。“你们年轻人依然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宁肯走上离婚之路也不愿风雨并肩,共同面对,一起解决。”
我想插话,他却压住我的话头。“我不是说你不应该和巴里离婚。但是,如果你足够幸运,又拥有了一次爱情,遇到了一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的人,呃……”他大手一挥。“算了算了,我干吗还跟你说这个?你现在是大英雄了,想干吗就干吗好了。”
“正确知识的指引,辛勤不懈的努力”我喃喃道。
“啥?”
“好运气。”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就想离开一段时间,到某个炎热,干燥,没有一滴水的沙漠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