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走廊上静悄悄地,邻居们似乎都是懒虫,丁宁的屋子也黑著灯,住在校外的大学生总会有一些怪癖,不足为奇。
一路下楼,郎笑顽皮地推著栏杆上的积雪,等到了一楼,手上就有了个大雪球。他抬头,然後大方地将雪球举起。
“好大唷,爸爸,送给你!”
“嗯,好大。”
郎斐隔著口罩应了一声,昨晚的药片或许真是面粉做的,看起来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唯一庆幸的是,晚安吻并没有影响到郎笑。即便如此,郎斐依旧考虑下班时去药店转转,买一些板蓝根冲剂给郎笑做预防。
今天下班,应该可以早一些。
终於又恢复了朝九晚五,郎斐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今天是三春文化传播公司被购并的日子。一周的加班,正是为了准备好公司的历年报表资料,好叫新老板的手下过目。
小狼念的幼儿园就在这片老住宅区的最西面,不长的一段路,已经被晨练的老人家扫得干干净净。将儿子送进堆著两个小雪人的园门里,郎斐冲他挥了挥手,转身朝公司走去。
三春文化所在的大楼,与郎斐的住处是同一个年代的产物,但由於外立面从未被翻修过,因此看上去还要更老旧一些。
它也许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的写字楼的雏形,上下六层楼里,塞进了几十家大大小小的公司、机构。各种颜色、长宽扁圆的招牌广告见缝插针,布满了大楼的正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九龙城寨。
而今天,这座满是补丁的楼却被同一种红色所包装。
两道巨大的条幅从六楼一路垂下,尾端隐藏进正门左右冒雪怒放的花篮里。花篮大多是非洲菊与香水百合,最前面的两篮则加入了价格更为昂贵的郁金香。
地上的积雪早已扫除,并且铺上了红色地毯。郎斐跛著脚走上去,发出粘滞的水声。
昨夜黑灯瞎火的大楼正厅里,此刻人头济济,几名同事正在搬运临时摆放的绿色盆栽。为了租借这些植物,公司也花了一笔不小的钱。
郎斐与他们打了招呼,走进电梯,发现就连这狭小的空间里也挂起了公司演出的精选海报。
这老旧大楼里所有的“回光返照”,都带著点滑稽的夸张,但只有对它有感情的人才能够体味到,这是三春文化彻底从这个城市、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前,最後的尊严。
电梯在六楼停靠,铁门开启後,脚下依旧是一道红色地毯,笔直引向被两株发财竹装饰的公司正门。郎斐忽略了门楣上的红色横幅,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立在门边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老人。
“郭叔。”
郎斐喊了一声,拖著脚步走到他的身边。
郭叔就是三春的老板,今年五十八岁,半花白的头发已经无法覆盖所有的脑门,因此他总喜欢戴同一顶葡萄色的画家帽,将手插进灰色休闲夹克的口袋里,胳膊上挂著一根黄杨木的拐杖。
就是这样一位与“时尚”几乎绝缘的老头,打理著这家游离於“演艺圈”之外的演出公司。三春的服务范围大致、仅限於城郊的婚礼助兴、小公司尾牙演出和其他一些地方性的草台节目。
郎斐入职的这五年里,也曾不止一次接到过街坊邻里白事的演出单。只要是郭叔认识的,他都会去上一炷香,然後对自己人悄悄说一句:“少拿点,算我的。”
正是因此,三春虽然在演艺界“不入流”,但是在老城区颇具人气。
只可惜花无百日红,郎叔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老城区很多熟人也随著拆迁搬去别处;三春的经营连年下滑,若是没有“收购”这一出,关门大吉也是迟早的事。
所以在这一点上,公司里也有不少人是真心乐於见到今天这一幕。
郎斐自认不懂安慰别人的技巧,倒是郭叔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後背。
“做事去,中午喊你吃饭。”
该做的工作其实昨天夜里已经加班完成。但是一走进公司,郎斐就明白了郭叔所说的是什麽事。
办公室里没有花篮,香气却一阵阵飘来,一些年轻的女同事和几位常有来往的女“艺人”显然经过了仔细打扮,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连指尖也闪闪发光。
在她们的指挥下,公司内也在扫除,一堆堆报纸、海报和装著中古磁带的箱子被源源不断地清理出去。地板被拖得清洁溜溜,几乎可以照出人影。
这是连过年都不会有的稀罕场景。
郎斐苦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麽。
所幸属於他的那张办公桌依旧是老样子,默默立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郎斐走过去,放下包,忽然觉得耳边的热闹其实距离自己很遥远。
过去的十年、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他一直秉持著这种“默然”的生存态度,如同一株安静的植物。
清扫完成後,绿植开始入场,随後办公室内也开始悬挂起了彩带。就在郎斐觉得如此布置是否有些过火的时候,有人喊他去吃饭。
以三春的规模,当然不可能提供员工午餐。通常,郎斐总会带一份可用微波炉加热的饭菜。但今天毕竟有些特殊。
中午郭叔请客,请几个老员工在对面的小饭馆里吃三春的“散夥饭”。
如果要在“聚”和“散”之间做一个选择,郎斐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散”。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古怪,而正是因为,越是美好的聚会,带来的散场就越是感伤。
饭桌上,郭叔终於拿下了那顶葡萄色的画家帽,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而且稀疏得完全可以看清楚发亮的脑门。杯中酒已经满上,他拿起,手左左右右地有些摇晃。
“为了三春。”他只说了一句。
席间静悄悄的,似乎可以听见有人哽咽的声音。
郎斐讨厌眼泪,於是他让自己分神,去想一想心爱的宝贝郎笑,可翻来覆去却只记得小狼在办公室和郭叔的孙子一起玩的画面。
这时候终於有人出来化解:“郭叔退休,颐养天年,那也是好事一桩。用不用这麽悲伤啊?来,喝酒!”
干了这杯酒,开席之後气氛算是缓和一些。酒过三巡,众人开始回想这些年来发生在三春的事,一个一个发表感慨。他们都是与郭叔非常熟悉的人了,说话也并不避讳。
终於轮到郎斐,有人说道:
“你还年轻,本来也不可能在三春呆一辈子。这次一定能在俪天出头。”
郎斐笑了笑:“我只要能够安安稳稳地把小狼崽带大就行了,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哪儿一样了?”有人借著酒兴大声反驳,“养大一个孩子需要多少开销,别说你一个人了,我和我老婆两个都吃不消呢。”
另一人接著凑过来献策:“凭你的才能,进了俪天还可以继续向上爬,它家可是什麽……综合、跨国、还是什麽五百强大公司,养活一两个小孩肯定不成问题。”
郎斐依旧只是笑笑,顺便为那个人又倒了一杯酒。
下午两点,是俪天集团前来接收三春文化的时间。在此之前,轰轰烈烈的大扫除也终於结束。走进“焕然一新”的办公室,郎斐恍然置身於一个盛大的生日party现场。
下午一点五十分,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紧接著,几乎所有人都围拢到了窗口。
基调为黑色的车队沿著由薄雪勾勒出的街道,缓缓驶来,并且停稳在了“九龙城寨”前面。
郭叔和几位三春的元老早已在楼下大厅,最激动的员工也已匆忙赶去。稍稍矜持一些也的自发聚拢在电梯口。郎斐以腿脚不便为由依旧坐镇於办公室的角落,有人在他的桌上放了一大捧玫瑰花作为装饰,真是讽刺。
大约十分锺後,电梯口传来了清晰的提示音。
外面的人群顿时短暂地骚动了起来,但很快又变得相对安静。郎斐随即听见了郭叔的声音。
“这边请。”
这之後,像是有个人对他作出了礼节性的回应,但那声音实在太过低沈,并没能完整传入办公室内郎斐的耳朵。
但郎斐还是打了一个冷战。
谈将臣。
宝石花与带子狼 03
俪天是这座城市的记忆。
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谈家祖上开办的第一家布庄。当那些满头犀翠的太太小姐为了一块“洋布”明争暗斗时,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座布庄的主人,能够走得那麽远。
从丝绸织锦到成衣制造,再借助时装领域涉足演艺娱乐。百年间,随著谈家人在东西半球间的游历,俪天也完成了独属於它的“华丽转身”。
时至今日,谈家已进入百年中的第六代,长子谈将臣正在从父亲手中接管所有家族事务。
收购三春只不过是所有业务中的一小块,小到近乎於“施舍”的程度;却是俪天重回这座城市的第一步。
说是情结也好,迷信也罢,总之,谈将臣来了,并且就在门外。
明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但真正面对时,郎斐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但不容迟疑,郭叔已经进了门;走在他右侧的高大男人,一身得体的烟灰色西装,微卷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後方。
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正是以成熟魅力捕获异性的年龄,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增添了一抹要命的性感。可以肯定,就算他不亮明自己的身份,看在这张脸和与之相匹的身材的份儿上,依旧会有很多男男女女会投怀送报,主动跳上他的床。
可是这些人注定是“血本无归”的,稚嫩些的甚至还会赔上不少泪水与感情。因为很少人知道,这个男人──谈将臣的血液和骨髓都是冰冷的。
紧随其後的是俪天此次派出的接收方,也是一应的西装革履,剪裁得体,连皮鞋也擦得!亮。随著他们的进入,前往迎接、以及看热闹的人也开始回流。虽然现场没有分野,但新旧两群人却犹如太极的黑白两鱼,泾渭分明。
不大的办公室立刻显得有些拥挤,各种品牌的香水混杂,浓热得令人窒息。抚摸著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