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傻了,像旧式的打字机,按一下卡一声。
「…胖子…橡皮?」
「你脑袋还是这麽嚣张,整条巷子光看见你这颗头。」项平端甩几圈鍊子把钥匙抛到空中再‘嚓’地握手心里,彷佛一直没变过他吊儿郎当的口气。
「什麽时候下班,喝一杯去。」
「干嘛,白天活见鬼啊?」胖子动手推金毛一把,後者没反应过来还真一屁股坐地上去。「你们…怎麽会找到这里?」
「这就是拎北厉害的地方,怕了齁?会怕就好啦。」
终於感觉到自己的表现很蠢,金毛手一撑地站起身,拍拍裤子。这麽多年没见的距离似乎就在胖子几句话之间缩短,金毛歪了歪嘴巴,爽快一点头。
「干,鬼才怕你。」
他们已经长大。容貌体型多少有些改变,但依然能认出原来的样子。胖子还要胖,可是脱去稚气,不再奶油肥。至於项平端……金毛不著痕迹的和从前比较,好像更沉稳。随口定下晚上酒吧见,金毛目送两人离开。
回忆,横冲直撞。
亮晃晃的日头,快速闪过脑海的片段让他眯起眼睛,却搞不懂自己到底想不想看清。
「金毛!写好没?」店长在里面叫,金毛应一声『好了』就转身走入店里。突然听见声音,头一抬,挂在墙壁上的液晶电视正播放整点新闻,画面里是一位名牌律师给记者访问,表示接下这件医疗官司,将全力以赴之类。他愣在原地。手里还握著五、六根粉笔没注意,一掐,断一地红橙黄绿。
短短几秒钟,他拿手背揉揉眼,花了。
(27)
(27)
晚上十点。去不了多高级的店,他们选一间开在地下室的酒吧。走摇滚风,简单的空间里到处可见金属元素,小型舞台上还穿插著乐团表演,嘶吼鬼叫的主唱脖子都冒出青筋。高脚圆桌子很小一张,三杯酒精饮料,一碟花生米和猪肉条,半满的菸灰缸,三个人赖在靠墙边的位置,彰显些许颓废的基调。
陆朝无意看见项平端裤袋上挂著的金鍊子,好像短了一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项平端讲:「我把它剪一半,挂南日那里。」眼里透出来的招摇得意,一瞬比从舞池边闪过的霓虹灯还亮。
「干嘛,你又在查勤啊?烦不烦你!」
胖子大叹风水轮流转,橡皮从来只有别人查他,没有他查别人的份。
「啧。」项平端没空理,忙著对萤幕输入字句。陆朝看了要笑不笑的讲:「活该,谁叫他自己犯贱。」
「赞!说得好!」胖子立刻给陆朝一个大姆指,然後搭著他的肩,抱怨:「你不在,都没人敢跳出来说公道话。」
「你不是最不怕死吗?」
胖子扔两粒花生米进嘴里,学周润发那样咬。
「怕!怎麽不怕。谁不想活长命百岁?!」
项平端似乎终於发送完讯息,随手弹两下菸灰,根本没什麽抽。
「以後什麽打算?不考虑回去念个夜间部,至少高中毕业。」
陆朝不屑地从鼻子出气,「你是谁的口水吃太多。夜间部?不像你以前会说的话。」
项平端无所谓要不要脸皮,他也很乾脆接话:「没错,今天还没吃到所以等下要赶回去吃。」懒懒换个姿势翘起二郎腿,「这里谁不是在混日子,看你混得爽不爽而已。」
胖子夹中央左瞧右瞧,耐不住搓汤圆的本性,赶紧跳下海,「橡皮你管太多了啦!自己都差点毕不了业敢讲别人。」
项平端无视胖子艰辛,拿起酒杯对陆朝的碰一下,冰块与杯缘撞击发出清脆声响。陆朝清楚,项平端正在告诉自己。南日,还有一个南日。
「乾!兄弟。」
握紧杯子的指甲发白,陆朝撑起一个不怎麽捧场的笑脸,「你不怕我像以前一样整他?」
项平端没有喝,手拿著杯子也没放。
「他又不是小孩子,被整不知道还手。快点喝,一口气乾了!」
陆朝垂下眼皮,玻璃杯里的啤酒已经失去气泡。拖那麽多年,再喝,也早就变味。
我没忘记。谁敢动你的人。
陆朝猛一抬头几大口喝光,有一些还流进领子里去,胸前沾湿了一片。他一将玻璃杯放下,项平端也正好‘叩’地杯底敲上桌面,木质纹路都是交叠的圈圈水印。
项平端爽快地‘哈’一声,转头看向胖子,拍拍他肥厚的腰背,讲:「你陪金毛继续喝。」再看向陆朝,「我没搬家,找时间来我家喝痛快。」听在陆朝耳里,他忍不住骂干,这到底算不算诱惑。
帐已经先付过,项平端背了包俐落走人。胖子看项平端的身影消失在门後,故意夸张的叹气。
「『恶马恶人骑』,橡皮一定又是抓猴子去了。」
陆朝没有回胖子,因为刚才灌下的酒精发酵,害他想吐,却吐不出来。
胖子果然遵照项平端教诲舍命陪金毛,两个人勾肩搭背踏出酒吧小门,喝的钱包空空,脑袋更空空。陆朝不记得自己是怎麽和胖子说再见的,一个人摇摇晃晃在街上游荡,撞到谁没撞到谁,是电线杆还是活人都无所谓。
他在找。又不知道找什麽。
或许是一口呼吸,一份温度,能暖进心底。
太寂寞。再用力也挥不开前面的影子,他跟著那个人的脚步走,但是要去哪里?
我想回家!回家!!
快把脖子折断的仰起头,陆朝大吼。漆黑一片的夜空没办法带他离开。
也就是乾吼几声而已。金色的发丝在人群中异常醒目,可是他感觉不到。
他想要的,和平常人没什麽两样。
习惯用右手掌心包裹住左手腕,那里,有一道伤。
总在最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起来,曾经有人,给他一个家。
有塞满食物的冰箱,有一张大书桌,有一个不关门的人。
当你感觉最痛苦的时候,第一个想寻求的,未必是你最爱的人。
但,肯定是最依赖,最不可或缺的人。
陆朝直至现在才发现,此时此刻,他一点都不想看见项平端。
完全不。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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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忙碌的工作天。秦直被那桩医疗过失的案子搞得不能说焦头烂额,却相当棘手。从老鼠洞一样的捷运站口爬出地面,经过一条巷子,听见好像有人在争吵,声音还挺熟悉的。转头一看,正好与当事者之一对上眼,竟然是何毅品,气的面红耳赤。不意外,另外一个人是便当店的小老板。
何毅品恨恨推开人,快步走到秦直身边,头低低的讲:「走。」秦直没说话,手臂一伸搭上何毅品肩膀,在小老板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离开。
走入大楼进到办公室,秦直锁好门,见何毅品依然僵硬站著,问:「怎麽回事?」何毅品只低头不回答,秦直换了个口气,开玩笑说:「你们两个吵架,中午还有没有便当吃?」
何毅品终於抬头看向秦直,目光却尽是嘲讽。「你很希望我跟他凑一起,这样你就轻松了。」
「你说什麽」
「我说什麽你不知道?!」何毅品彷佛已忍到极限,扭曲的面容,即将挣脱理智的禁锢。「我不喜欢那个卖便当的。每次看到他我就会想,我是不是和他一样,对你死缠烂打,害你怎麽甩都甩不掉!」
秦直出手按住何毅品肩膀,发红的眼角,看他像仇人一样瞪视著自己。
「不是。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和秦念都是我弟弟。」
律师这一行久了,谁都清楚『说话』能变出多少花样。所以秦直盯著何毅品的眼睛,让他自己去判断是真是假。没想下一秒何毅品突然两手抓住秦直西装,脸凑上用嘴堵住秦直的嘴,趁来不及反应连舌头都伸进去。秦直咬不得,更推不得,只好暂时让何毅品发泄。何毅品吻的急切,好像要把这麽多年的压抑全数释放给秦直。透过黏膜接触,似乎真的将那份无法言说的悲哀传递出去。秦直不是铁打的,心头微微一动,揽住何毅品,手掌带著力道缓缓抚顺他的背。何毅品感觉到了,两手改环抱秦直,更加忘情於这个吻。
被一个如此亲近的人默默放在心里这麽久,是人都会觉得愧疚,觉得感动。尤其何毅品这样优秀,长相又好的男人,接受起来就更容易。
但是。
最後,还是秦直先退开,两人都喘著气,秦直看见何毅品顿生希冀的眼神,如当头棒喝般告诉自己,刚才做了什麽不可饶恕的事。不敢再直视对方,秦直万分後悔。
「抱歉,是我不对,我不应该。」
「为什麽?!」何毅品不愿意放开秦直,好不容易才有一丝机会,他追问:「我不比别人差,要你爱我很难吗?」
「不难。就是不难,我才不能这麽做。」秦直深呼吸克制下很久没解决的欲望,「我对你有好感。要吻你甚至跟你做都没问题。但是,我很清楚,我不爱你。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掉你。」
「…陆朝…你的人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陆朝!你还要等到什麽时候?」
「我没有在等。」秦直说著,松开抱住何毅品的手臂。「你说的对,不会再有第二个陆朝。」他长叹气,讲:「你不是和小老板一样,你是跟我一样。你也可以和他交往,但是你拒绝他。因为你我都不想伤害爱自己的人,对吧。」
何毅品仍旧不甘心。但,他们都明白,煞车已经踩到底。
「为什麽,你不怪我。」
「怪你什麽?」
何毅品呆呆望著洁白粉刷的墙壁,「你知道是我逼走陆朝。」许多年来,这个话题始终没人提起过,像从未发生。
停滞数秒,秦直才淡淡回:「你没有逼走他,你只不过给他多一条路走。要不要走,往哪里去,谁也勉强不了。」
「你倒是看的很开。那你何必为他独身一个人。」
秦直有些招架不住,一手刁难出来的学弟,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