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不知道的是,胖子在他走後突然挺尸一样坐起身,看见矮桌上卫生纸的蓝色笔迹,再低头拉了拉被子,两手捏一把肚子堆积的肥肉,轮胎一圈,长长叹气。
陆朝是那种说了就要去做的人,所以当他开始萌生不愿意继续待火锅店的想法,便一秒钟也不想多留。纵使人在上班,精神不知飘哪去,整个人看起来懒懒散散,光一个上午就被店长注意过好几次。到中午,他一个电话打给同事抓人来代班,并和店长正式提出他要辞职。不管店长如何软硬兼施,陆朝向来是软硬皆不吃,看心情决定。他骨子里自我且逆反的那根芯从未遭现实磨损,只是多几层外围包裹防撞而已。
走出店门外,陆朝觉得超级轻松,半点没有下一餐没著落的窘迫。他过过更苦的日子,这算得了什麽?坐上公车,他摇摇晃晃於台北市永远铺不平的马路。下车,再走一段上坡路。三十多分钟就到了。
他把右手袖子往上拉,伸入雕花大门中央的间隙里,有点生锈的铁栓一抽,毫无阻碍地打开。穿过草皮,站定家门前,‘叮咚’一声按下门铃。
等了一会,陆朝把耳朵贴门上,听到有动静。知道对方从猫眼看见自己,再不然还有对讲机带的监视器。陆朝踢门的脚抬到一半又缩回去,改用手掌拍门。
「是我,开门。」
又等几分钟没人应,陆朝乾脆豁出去,脸也不要的耍皮。
「这我家干嘛不让我进去?!」
陆朝几乎以为他听见叹气的声音,又轻,却又沉沉坠入胸腔里,闷闷憋著。然後,像说对通关密语一样,传出门鍊被解开、门锁转开的声响。费力的防盗门地绞链咬的很死,所以门才刚开一条细缝,陆朝就赶紧从外边将门用身体抵著。不是怕里面的人不让他进去,而是担心行动不方便的人又受伤。
另一头的人却以为陆朝要破门而入,难得语气不善的问:「不去上班你来干什麽?」
陆朝被问一顿,一脚正卡在门槛上,侧著脸,那人的表情在背光面看不清。
「我辞了,找别的做。」
就算看不清也能感觉对方正皱起眉毛,陆朝奇怪自己这感应从何而来。
「为什麽?你犯什麽错?」
质问的口气,但陆朝就是莫名其妙听出里头明显的维护,忍不住心情大好。
「我才没犯错,是那个店长太机车。」讲著真生出许多不满,「说什麽我是金毛外国人能增加业绩,干,又不是牛郎叫我陪客。」
到这个时候门才总算从里面打开,陆朝顺势进屋,再把重的要命的防盗门关上。自动脱球鞋换室内拖鞋,一抬头就对上秦直硬板板的脸色。
「哪一家店,地址电话店长姓名写给我。」
穿著肥大的运动衣,一手拄著拐杖一脚打石膏,身体因为重心不稳还歪了半边。没抹发蜡,头发乱乱垂在额头前快遮住眼睛,一副黑框眼镜垮垮架在鼻梁上。有点邋遢,更多是狼狈的男人,死沉著一双眼目露凶光,要为自己找别人麻烦的样子。
忽然,陆朝觉得,有什麽东西,酸酸软软的在心脏深处乱钻,好像他终於『对』了。
秦直看陆朝半天没反应,愣愣呆呆,就揉揉他的脑袋,放松一点语调讲:「没事,辞了就好。」
其实没什麽,在外面工作哪有不遭白眼不受压榨的。只是被秦直这麽一揉,倒越揉越觉得怨气。陆朝一张手抱住秦直,下巴嗑在他肩膀上。後者拍拍陆朝的背,手掌顺了顺背脊,低头正好嘴唇靠在耳壳边。
「没事,他敢不给你薪水,我陪你去要。顺便再请几个卫生局劳工局的人,好好清查他的店。一定能挑出几个毛病,让他停业十天半个月。」
一想店长那副死人嘴脸到时会惨绿成什麽样子,陆朝忍不住很爽的偷笑,歪过头看秦直,「那国税局勒?」
秦直嘴角一弯,「你也知道国税局。」
「嗤。」
一时温存,气氛好的让两人都舍不得放开手。只是陆朝想再进一步,嘴刚贴过去,差几毫米距离就被秦直仰起脸闪过,一场好梦做没几分钟就硬给人敲醒。
再看,秦直的神色已经恢复成淡淡,不喜不怒,等陆朝说话的样子。昨天的摊牌,此刻又浮上台面。
陆朝呐呐的说:「我知道你意思。我已经很死命在想了。就是怕你一个人不方便,不然现在也不会跑来找你。」一半是谎话,陆朝来的时候根本什麽都没想。可是这种觅路的本能,不能说与秦直没关系。
陆朝不自觉眼巴巴地看著秦直,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终於找到主人了又担心他不要自己。秦直往陆朝头顶上摸摸,确定没有垂耳,才滑下去捏捏他後颈。
「我正整理资料到一半,中午还没吃饭。」
陆朝听了眼睛一亮,自告奋勇的喊:「我去弄!啊…先扶你去书房。」
秦直没说什麽,任陆朝架著手臂,两人三脚的向书房一拐一拐走去。
别扭,却让人觉得满足。
陆朝在厨房里开战快一个小时,偏偏秦直从书房这个位置看不见,但又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当一头长颈鹿。幸亏陆朝嗓门大,人没到声先到,才让秦直有机会把脖子收好。
陆朝一踏进书房,大手套捧著一个长盘子边喊:「撤!快撤!」秦直坐在单人床边,到处都是杂物,随手往一个箱子上一指,陆朝赶紧将盘子摆上去。
陆朝‘呼’的松一口气,秦直看他一脸大功告成的样子,问:「这什麽?去餐桌上吃不就好了,还拿进来。」
长瓷盘表面金黄浓稠又带著焦香气,一闻就知道是起司,只是下面盖的是什麽,等於大猜谜了。
「还好你有蛋,我乱七八糟通通拿来炒。没有饭我就用面包撕成条,最後上面铺起司片进烤箱小烤一下,很香吧!」
秦直笑了笑,「就你会乱搞。」
陆朝四周看了看,书桌前那张椅子拖过来空间不够,索性高跪在地板上,就著纸箱子,拿叉子往长盘戳起一大口,牵连著丝线扯到秦直嘴边。
「你不要这样跪,我受当不起。椅子不会拖过来坐,东西搬走。」
「罗嗦啊,这样喂你吃比较快。」说著硬把叉子塞进秦直嘴巴里,也不怕戳死他。秦直皱著脸咀嚼,没想味道意外的好。不过陆朝做的菜通常是这样,看起来丑或者怪,但挺不错吃。
秦直一歪身从床铺拿了自己睡的枕头扔给陆朝,讲:「我是断脚又不是断手,你再拿一个盘子来分著吃就好。」
陆朝把枕头垫膝盖下,虫一样扭来扭去。「干嘛,嫌我口水脏啊?」故意往盘里挖一口,将叉子含住再拔出去给秦直看,一脸『怎样?!』的挑衅。
只要不涉及某些关键性问题,秦直对陆朝的宽容是没有底的。後者似乎凭藉本能探知这份优遇,又往盘子里挖找一块最好的蛋料,沾著起司送进秦直口中。
陆朝由下而上看著秦直接受自己一叉子、一叉子的喂食,实在很难不饱暖思淫欲。尤其秦直舔掉嘴边连著的丝,却专注於手中资料的样子,陆朝超想立刻扑倒他,吃他嘴里的起司味。
可惜,不能。眼前的平和实际短暂,陆朝敢保证自己要是靠过去,秦直一定马上躲开。然後……又要被赶出去了吧。
秦直不动声色,眼角馀光悄悄瞄著陆朝。知道他一直盯著自己,好像连尾巴都无精打采的倒在地板上一拨一拨。不是他太狠,而是这节骨眼不能心软,否则前功尽弃。再不逼他一点,只晓得无条件服从生理欲望的陆朝,什麽时候细胞才轮得到用脑子思考。秦直确定陆朝对自己有感情,是多与少的问题。现在不全拿,让他身体也好心也好再离不开自己,年纪越大以後岂不是越没胜算可言?!
就在两人各打算盘之际,陆朝的屁股震动了一下,随即亮起黄色闪烁灯。他再弄一大口喂给秦直,讲:「我出去接个电话。」秦直点头,不作声。
陆朝退到玄关口,看见来电显示,换了几口气才接起。
「喂,干嘛?」
熟稔的口气,陆朝丝毫不知秦直撑著拐杖爬起来,藏在墙壁後面偷听。这种事,他以前不屑做,现在同样不屑。可是对象换成陆朝,哪个时候都不在考虑之列。
「知道啦,明天我会去……干,我跟胖子一起。」
陆朝讲的很快,没几句就要挂断,秦直看情况先拐回书房。果然没多久,陆朝就进来了。
手机塞回屁股後面的裤袋里,陆朝重新跪好,拿起叉子往起司多的地方挖一口,很自然的又飞入秦直嘴巴。後者咬下,也很自然的问:「是那个店长找你回去上班?」
「啊?不是。」
抽回手,叉子在漂亮的焦黄面上多戳出三个孔。陆朝低著头,把叉子转几圈,说:「朋友找我明天聚一下,所以明天可能…不能来。」
秦直脸上没表情,从鼻子里应一声‘嗯’,无所谓的音调。
「我这里不需要你。你尽管放心去玩吧。」
‘唧—’。
铁叉子刮到瓷盘的声音很刺耳,然而更刺的是别的位置。温温的起司,黏糊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陆朝吞吞口水,嗝也打不出来。
他心虚。所以没发现为什麽秦直态度转变那麽快,也没发现,秦直在等他坦白。
越是掩盖著不说,表示越在意。对陆朝,对秦直,都是同一个道理。
他们走进迷宫里,一墙之隔。然而分岔的路,却远的绕不回来。
(44)
(44)
半凉的食盘和此刻的心境一样。馀温,而美味尽失。
「我吃饱了。」秦直抬头看一眼墙上挂钟,又回到文件里,像一个人自言自语。「没什麽事,你可以回」
「我没吃饱!」陆朝抢话不让秦直说完,「而且还有晚餐,我会待到…那个时候。」含糊的口气,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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