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依然背对着我,他已然换好了衣服,正在另一个柜子里,替我打点衣物。
他头也不回地对我道:“我杀了他便是。”
我微微一怔,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夜枭说要杀的人,是谁。
“不可能。”我反驳夜枭:“他是炎焰,他在西凉,有十几万的亲兵。”
夜枭已经替我收拾完了衣物,他在臂弯搭了一件纯白色的狐皮大衣,正朝我走来。
他半蹲在我面前,极轻地替我披上了狐皮大衣,他没有替我穿里衣,只用软软的狐皮,包裹住了我一身的伤痕。
他没有让我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我听到他压低了嗓音,却依然克制不住声音里的嘶哑,我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他冲我低吼:“我杀了他便是,总不会让你的舅父气得发病,陈茜,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我低头,静静地看着夜枭。
他因为愤怒,绷紧了身体,他的双拳紧握在我的身侧,而我的身侧,却摆满了他刚刚才从衣橱里面为我找出来的,十余件质地上好的皮衣。
它们每一件,衣领的位置,都绣着一个茜字。
只要是夜枭,他给我的东西,每一样,上面都有我的名字,包括先前被王嫣踩碎的木簪。
他送给我的,从来是只能属于我,再不能属于别人,包括他自己。
“好了”我低头,轻轻地吻住了夜枭的发心:“我们到时,再一起想办法,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我用我的双手,紧紧地圈住了夜枭的腰背。
我听到夜枭在我怀里,低声说道:“我们该走了,陈茜。”
我冲他使劲点了点头,我感觉我的泪水渐渐地盈满了眼眶。
母妃,赵清,还有单凤宫,甚至是父皇,这次一走,不知何日才能见到。
我十八年都未曾离开京城,这次一走,不知何日才能回来。
我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夜枭,我从小到大,得到过的一切,它们都已离我而去,我如今,就只剩下舅父,还有夜枭。
可舅父,他也已经老了。
夜枭,他有朝一日,是否也会离我而去?
若他真的离我而去,若他将来真的变成第二个父皇,我该如何自处?
我并非不想离京,之所以一直拖着不走,无非是害怕夜枭一飞冲天,在西凉,那个只以武艺定高低的地方,夜枭,他只要杀了炎焰,便将成为十余万西凉人的头领。
到了那时,他还会听我的话,陪在我的身边么?
这个任性,蛮横,自私,又不怎么聪明,不漂亮的我。
我先前听夜枭说,要王恒去为我们准备马车,我以为他指的只是马车,却没有料到,到了门口,我竟然看到王恒手持鞭子,坐在了车夫的位置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堂堂一品尚书令王恒,会给夜枭当车夫。
夜枭,他知道赵清是我母妃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他可以指使王恒,即便是夜睿见到他,也要退避三舍。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
他难道,不应该是我的人,他的手下,不应该同样也是我的手下么?
我疑惑地看着夜枭,他把我抱上马车之后,就升起了一个小炉子,把一锅什么东西放在炉子上面,开始煮。
我意识到,他煮的,是我最爱吃的乳鸽。
这么多年了,我从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他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衣服,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我一概不知。
他却知道我喜欢的每一样东西,就连我喜欢在鸽汤里面放胡椒,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此刻,正拿着一小包胡椒,轻轻地往汤里撒。
我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问他:“除了王恒,京里还有什么人是你的手下,告诉我,行吗?”
我看到他捏着胡椒的手略微僵了僵,他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就把胡椒收了起来。
我等了又等,一直等到那锅鸽汤都炖熟了,夜枭,他却始终没有回答我。
他舀了碗汤,端到我面前,轻轻吹了吹,他低声地命令我:“喝。”
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日里闻到鸽汤的味道就想流口水,可现在,我闻到这辣里稍微带点腥味的肉汤,居然有些反胃。
我拧着眉,把夜枭端到我嘴边的汤推了开,我捏着鼻子告诉他:“我不喝。”
可夜枭,他却又把那碗汤端了过来,凑到了我鼻子底下:“喝一点,你早起就没吃过东西。”
这一回,我不止是反胃,简直就快要吐出来了。
我来不及细想,抬手就去拍夜枭端到我嘴边的鸽汤,“啪”地一声,那碗热汤被我打翻了,滚烫的汤水却丝毫没有烫到我。
夜枭,他侧着身子,把本该溅到我身上的热汤,统统挡在了他自己身上。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小麦色的脖颈上起了一粒粒鲜红的水泡,我着急地想把他拉过来,想替他换衣服,替他去除那些碍眼的水泡。
可夜枭,他却往后一闪,避开了我急匆匆向他伸出的双手。
“我在京里还有些什么人,我暂且不能告诉你。”他低着头,一边收拾碎了一地的瓷片,一边静静地对我道:“你想吃些什么?我去买。我答应你,从今往后,若非必要,我不会再逼着你吃我煮的东西。你以后,别再胡乱摔东西,你这样,很容易伤到你自己。”
不是的,我着急地看着夜枭,着急地想向他解释,我不是不喜欢吃他煮的东西,相反,我爱吃极了,可我现在,不想吃鲜的,我想吃酸的。
酸的,例如山楂,话梅,咸酥饼一类的东西。
可这些东西,夜枭根本做不来。
我本来已经快要把解释说出口了,可夜枭那句“暂时不能告诉你”,却像钟鸣一般,不停地在我耳边回荡。
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了,那他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我本来,没打算和夜枭怄气的,但他这样说,我心里却真的不舒坦了起来。
不说就算了,你不说,我也不说,你什么时候说,我就什么时候说。
夜枭,我想相信你,但你的所作所为,却始终不能让我相信你。
见我始终不回答他,夜枭望着我,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但我根本就没有搭理他。
我从他身边跨了过去,推开车门,坐到了王恒的旁边。
王恒看着我的眼光诧异极了,他大概以为我和夜枭蜜里调油,卿卿我我,压根就没工夫搭理他。
我冲着王恒,说了一大堆我想吃的,都是酸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干嘛要王恒去给我买糖醋鱼,我明明最讨厌吃鱼。
可我只要一想到那股酸味,就觉得馋得快流口水。
我说完,推了王恒一把,催了他一声:“快去。”
王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我身后的夜枭,他大概意识到了些什么,什么也没说,就下了马车,消失在了街上的人群里。
很显然,从一开始,夜枭就可以让王恒带我们离京,那比他自己带着我离京,安全得多。
可他没有,他一直到京城全部封锁,实在出不去了,才找来王恒。
他根本就不打算让我知道,王恒是他的人。
他有那么多的事瞒着我,这实在是不能让我不生气。
我看着夜枭,他也正低头看着我,他伸手,想为我拉拢身上的大衣,却被我推了一把,直接推到了王恒刚才坐的位置。
我什么话也没有和他说,就把车门重重地关上,若他不打算和我说实话,那么,我就也不会和他说话。
我倒想看看,是他先开口,还是我先开口。
夜枭在车窗外,静静地看着我,他推开车门,把一个装满了我贴身饰物的包裹塞了进来,然后就关上车门,再也没有进来。
王恒回来的时候,我本想叫他进来,坐在马车里,让夜枭到外头去赶车,可王恒偏说不可以,只有他坐在外面,官兵才不会检查这辆马车。
我只得瞪着夜枭,让他进了车。
夜枭,他打开王恒递给我的包裹,把里面每样东西都凑到鼻子底下,细细地闻了闻,然后再放在嘴里嚼了嚼,这才把那包东西重新放回了我的手里。
“你想吃酸的,是么?”
我听到他轻声的询问我,我把头抬得高高的,只当没听见。
他沉默了半晌,替我倒了杯水,放在了我手上,推开车门,很快又消失在了马车外面。
他没有坐到王恒旁边,而是直接消失在了门外。
那一瞬间,我害怕极了,我差一点叫出声来,夜枭,你快回来。
但我却拼命控制住了自己。
我知道,夜枭他不会走远,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他若是走了,王恒必定不会继续我为我赶车。
我不知道,王恒载着我,到底走了几天,他确实是个极好的车夫,任何官兵看到他,都点头哈腰,急忙闪到了路边,他们根本就不敢上来检查马车。
有时候天上下雨,外头刮风,我会很担心夜枭,但我终究没有开口,喊他回来。
我若摸不清他的底细,便不能叫他回来。我每天晚上都能梦到,母妃鲜血淋漓地站在我面前,她一次又一次地警告我,她便是轻易相信了男人的下场。
我感觉我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半迫不及待地想要夜枭回来,一半却拼命压抑着,不让这念头冒出来。
当马车翻山越岭,终于载着我到了西凉,当我注意到,马车的两旁,开始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骑着骏马飞驰而过,我不禁掀开了车帘,好奇地望向了窗外。
窗外,好几个跨着大刀,骑着骏马的男人正“哟呵——”着从我身边越过,他一个个奇装异服,身上布满了古怪的刺青,他们比中原人不知强壮多少倍,他们每一个人的马脖子底下,都系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
我睁大了眼睛,正打算仔细看看,那些圆滚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由上而下,突然之间就遮挡住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