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姓钱的朝奉轻蔑的说道:“那只是你这个小辈想当然罢了,若是你也能如同我们似的,在当铺里待上个二、三十年,就会知道这种磨损再寻常不过了。”
“钱朝奉说的那种磨损,在下自然是见过不少,究其原因,除了天灾战祸外,不过是前人的佳作流落于并不知其价值的愚辈手中,又或是膏梁子弟不能领会父辈维护珍宝所花去的心血,随手弃之。可此画一直收藏于各名家之手,没有明显的磨损,正是其不凡的价值所在。”
今人所能见到的古物,都是千中之一,甚至万中之一的幸运儿,经过了无数的灾祸变故,还能够完整的向世人展现它们动人的身姿,当真是极不容易的。就好比同样这一幅画,分别搁在汪府与齐府,徽商多以礼数传家,汪元海的后人就算不像他一般喜欢此画,可也总能懂得此画的价值,便不会等闲视之。
而齐老板的后人呢!以文定看来,他这般较真,只不过是为了与汪元海赌一口气罢了,本人都并不懂得此画的价值,如何还能教导后人珍惜呢!再名贵的古物,一旦流入这样只识金银的府中,晚景也是极为堪忧。
“一派胡言。”另一名朝奉又抢着说道:“若是依你这小辈说来,那些个看上去成色新的仿制古画,反倒是更值钱咯?改日我专程去源生当拜访,也拿些仿画去抵押,且看你如何处理?”
被他们这么轮番围攻,一再数落,让文定心头也是渐渐火起,不客气的反联道:“区区只是说真迹保存的越是完整,价值便越高。”稍做停顿,又冷笑道:“若是说到仿物、作旧也不是什么难事,几个虫洞罢了,只需放进米袋,搁上十数日,米虫自会蛀出好些来。这种伎俩,在下几年前就已是屡见不鲜了。”
言下之意,西商手中那幅画上的虫洞,谁又能保证不是人为所致呢!
原本见文定在气势上屡屡被他们几人压着,徽帮之人无不暗自捏了一把汗。那十万盐引的利钱还在其次,关键是向来自诩在行商之人中最懂文墨,最具风雅的他们,不能容许自己在书画上会输给这些端着大海碗,一边滋滋有味的喝汤,一边还将模模瓣散往汤里搁的西人。
此刻听见文定占了上风,徽帮之人立时精神为之一振,虽不能高声庆贺,可那一张张脸上的霞光异彩也能说明几分。
这一下也把那四位朝奉气了个够呛,眼见这点也辩不倒文定,四人有些恼羞成怒,各自的伎俩更是倾囊而出。一会儿说这处的联瑕,一会儿说那处的疵颧,找寻各种并不成立的疑点出来为难文定。
文定并没被他们来势汹汹的样子所唬住,一一将他们提出的疑惑纠正过来。多亏了这几年,在师傅的严格教导之下,基本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门学问没旁的窍门,就是一个勤字,平日里多读些史书,牢记长辈的教诲,总会派上用场。
这小辈深不见底的才识,让四人是汗如雨下。在同行中向来心高气傲的他们,以前只在白略朝奉身上有过如此乏力的感受,想不到今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竟也会让他们深感汗颜,不肯承认失败的他们,再次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且来说说这印泥。”钱某人发难道:“别的印倒还罢了,你们那幅伪作上的内府图书之印、蔡京珍玩二方,印章上的字画、排布虽然不错,可色淡而模糊,一看便是伪造之物。只怕是用纸从原画上拓下来后,所用印泥不对,现在露出了破绽吧!”
文定随着他们指责的地方仔细比对,果然这两方印记深浅有所出入,只是这出入不大,自己先前一时还不曾察觉出来。
“该死。”文定不由的低声骂了自己一句,这点怎么就被自己所忽略了?
“如何?眼下总算是承认你们那幅是伪作了吧!”找了这么许久,终于是守的云开见月明了,钱朝奉兴奋不已,连带着身后之人也是喜形于色。
齐老板更是急不可耐的向汪元海显摆道:“不好意思了,汪老板,没想到最后还是让在下略胜一筹,承让,承让了,呵呵呵呵……”
汪元海没去理会其他人,迳直向文定低声问道:“柳朝奉,当真确定是伪画无疑了吗?”
“汪老板请放心,的确是认定了,不过您的这幅则是真迹无疑。”
文定的话让齐某人满脸的笑容转瞬间便变得僵硬无比,他急忙拿眼向那四位朝奉处望去。
他们四人也是一脸的惊愕,怒道:“姓柳的小辈,方才你自己也承认失策了,怎么转过脸来非但不肯承认,竟然还倒打一耙?”
“你这小辈还要脸不要了,刚才的话,在座百十来人、三位公证大人都可以作证,岂由得你狡辩?”
疑团一旦揭开,文定也犯不着同他们一般胡乱叫嚷,平静的道:“诸位请稍安勿躁,且听区区来一一分辨。”
“还有什么好说的,任凭你生有百张巧嘴,这铁般的事实也不容篡改。”
“钱老弟说的没错,不要以为扛着你师傅名声,便可以颠倒阴阳,改是成非。”
眼看局面又要陷入混乱,幸好作为公证人之一的严编修及时站出来,道:“诸位不必性急,且让我们来听听柳朝奉究竟是要说些什么,听完之后再下结论不退。”
同为公证的贾知府也随之附和道:“严大人说的是,既然是同场较技,岂有只容你们四个开口,别人不能说话的道理。你们都给我安静下来,待他说完之后,再来分辨。”
二位大人相继发话之后,众人虽心有不服,不过也惟有闭上各自嘴巴。
文定向上座的几位大人行礼致谢,特别是那位年轻的编修大人,对他的仗义直言,文定深为感动,转过身向他们道:“小可适才之所以会懊悔,乃是自责自己不曾注意到如此明显的破绽,说起来还得多多感谢前辈的提点。”说着还向那位钱朝奉拱手行礼,换来的只是一声冷哼。
“经由前辈提醒,在下才发现两处印泥质地不同,你方所持有的那幅盖的乃是油印,汪老板这幅用的印泥则是蜜印。从这点不同,在下便可断定汪老板这幅才是真迹无疑。”
“哦,那我倒是要请教请教了。”那老朝奉拐着雪白的胡须问道:“宋朝年间油印方才出世,宋朝之后,更是天下人都开始使用油印,有什么理由赵家人的印铃上反倒是不能用了。”
文定回道:“老前辈说的是,油印的确始于宋朝。只是这偌大一个宋朝,还需以北宋、南宋分之,前者一百六十七年,后者一百五十二年,不能一概而论。而油印一物,则是在南宋后期才得以出现,试问徽宗御用之印泥,又怎会是油印呢?”
当着上百号的人,其中一半还算得上是同乡,岁数要足足大文定一倍的老朝奉,竟被他数落的犹如学堂里的稚儿一般。气急败坏的老朝奉都快要将自己的一把胡须给生生拽了下来,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没过一会儿便在那不停的咳嗽,吓的旁人赶紧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给他老人家顺气。
“黄口小儿,这种事口说无凭,你能拿的出什么证据来吗?”
他们会提出此问题,也在文定的意料之中,道:“这倒也不难,宣和殿流落出来的画作虽然十分稀有,好在也不是独一无二,想必从在座各位老板的书房中也能找出一些来。只是烦劳请哪位老板跑一趟,从府中取出一、二卷来,不论盖的是宣和七玺中的任何一方都无妨,只要比对印泥即可。”
这一招着实厉害,不论深宫内院把守的如何厉害,这几百年来朝代的更迭,或恩赐、或流失,不知有多少墨宝流落于民间。旁的人倒还罢了,对于向来偏好此物的徽州商人来说,这种既有观赏价值,又具保值功用的书画,断断是不会放过的,就是汪府之中,盖有宣和七玺的画卷便还藏有几份。
众人纷纷暗赞此法可行,有几人已经自动请缨要回去取画了。不过跟文定预料的差不多,这几人都是徽商,西商则大多是神色茫然。
“哼!”对方对文定的建议并不认同,冷笑道:“既然可以造出这一幅来,谁又能保证你们不会拿出第二幅、第三幅伪作呢?这一幅的真伪尚且不能证明,又何必再拿几幅来,白白耗费我们大伙的光阴。”
“是呀!除非你能证明手上这幅画是真迹,不然就算拿来的再多蜜印画,也只不过是说明你们珍藏的画卷多是伪作罢了。”
这四人简直已经到了胡搅蛮缠的地步,不论形势再怎么明显,还是紧咬住嘴不肯放松,让文定与在座的徽商很是不齿,可一时间也找不出驳倒他们的理由。
经过了足有两个时辰的缠斗,那四位朝奉此时也认清了目前的情形,已不再枉费精力去炮制那些并不存在的藉口,争辩汪元海持有的是伪作,只想求个不赢不输的僵持局面,保个平局而已。可笑的是,先前那贾知府提出打和之时,正是他们盛气凌人的断然拒绝。
正在众人踌躇不前,上百号人都黯然无语之时,那位严编修又开口了:“既然大家都不能分辨,且听惟中为各位分辨分辨,如何?”
严编修此话一出口,顿时语惊四座,引来了无数惊奇的目光。久经磨练的五位朝奉对眼前之事都是束手无策,这么一位七品的文官却要为他们分辨分辨,怎能不叫人吃惊呢?
“哦,早先就听说严大人的一笔字,结构匀称、苍劲有力,博得了翰林院里的诸位大人屡屡称赞。不曾想对此古物一道严大人也是极为精通,定是家学渊博了。”贾知府对此也是始料未及。
“贾大人说笑了,惟中自幼家贫,幼年间习文识字,还要依靠我严氏祠堂各位叔伯的资助,对这耗费无数财资的古物一道可是想都不敢想。后来供职之后,虽亦极为爱慕,只是阮囊羞涩,枉自徒然罢了。”
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严编修又继续道:“之所以说想替各位分担,不过是因为区区在南京翰林院的一段经历。是年,几位大人遵上令整理翰林院中库藏书画,惟中有幸伴随左右,是故得以窥见一二,这宣和七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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