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官府对待僰人的事,我看在眼里也是十分愤怒。”
作为经常与僰人打交道的他们,自然也深谙僰人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般。
“唉。”齐大叔冷不防蹦出的想法,却将文定吓个不轻,赶忙阻止他再往下说:“就算私交再好也不过是个人小利,怎能超越国之大义?我既为大明子民,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宗庙的事,绝对是不能干的。既然阿努颜扯起了反旗,我们便不再是朋友,虽不至于去害他,可也再不会与之发生关联。”
文定的话十分肯定,从今往后,兴盛和便与阿努颜彻底断绝关系,那条线上的买卖也在最短的时间内撤了回来。虽然此举对兴盛和而言,无疑好似割肉,可非常情况下也惟有如此了。
然而实际的情形却要比想像的复杂得多,文定竭尽所能想要断掉这层联系,阿努颜还有他那班手下却不肯答应。
这几年里,僰区的必需品多是直接拿山里的物产与兴盛和交易,这种信任一方面使兴盛和垄断了僰人购物的市场,一方面也垄断了他们出售的市场。
一旦兴盛和中断了与他们的交易,便使得他们非但得不到生活的必需品,也让山里生长的产物烂在手里,这种打击要比朝廷官兵压境还要来的可怕。
是以兴盛和的马队仅仅一月不入僰区,便有人找上门来。
这种情形,文定打从下决心起就料到了,可就算是早料到了,也无妥善的应对之法,只能暂且采用拖字法,什么市面上物价上扬货物脱销,他们难以凑齐到山里需要的必需品;什么青海局势动荡,人手都被抽调到那边应急;再不行,索性避而不见,让伙计替他挡着。
这等伎俩应付那些普通的僰人还凑合,直到后来焦急万分的阿努颜亲自出马,文定便不能再推脱了。
今非昔比,阿努颜已是朝廷在云南境内通缉的头等重犯,大理属朝廷府衙重地,城内的官兵捕快不知凡几,当文定见到他时,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努颜也不张嘴打破这宁静,一双眼眸直直的打量着文定。
本就心存愧疚的文定,哪好意思再与他对视,赶忙出言掩饰自己的窘迫:“法师,这大老远的路怎好意思劳烦您跑来一趟,这一向可好?”
阿努颜并未回应文定的寒暄,通自道:“柳老板,柳兄弟,你我认识有多少个年头了?”
“咳,咳,有十来年了吧!”
“十年。”阿努颜长叹道:“人生匆匆,转眼就是十年过去了,当初正当壮年的我而今已是老暮,柳兄弟你还是年轻的很。”
“哪里,哪里,法师并不显老。”提起以前的旧事,让文定更是无地自容。
“这些年,兴盛和的买卖做的越来越大,名声也越来越响亮,柳兄弟吃过的那些苦头总算是值得。”阿努颜用这样闲述家常的口气,讲叙文定的成就,远要比控诉更加犀利。
“这些年多亏法师照应,不然区区此刻还不知在何处求生呢!”
“柳兄弟,这些年来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商家联系我们,有的来自昆明,有的来自楚雄,有的还来自大理。他们中有的拜托各种关系辗转找到我,有的甚至直接将东西拖到了山寨门口,都是期望着能够与我们做生意,可我从不曾答应,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阿努颜话锋一转,变得咄咄逼人。
“有赖法师抬爱。”
的确这些年,旁人见文定有如此廉价稳固的货源,怎能不心有所思?有许多人动过类似脑筋,可都不曾得逞,使得云南境内的所有商人对文定刮目相看。
“私人的交情倒还在其次,柳兄弟买卖做的这般大,一定也是深有体会,当我们站在一定的位置上,个人的喜好许多时刻是作不得准的,权衡整体的利弊,方才能作出正确的决定。真正坚定我信念的,是打从一开始你便诚恳对待我们,没有像其他汉人那样表面说的光亮,心里却尽是些花花肠子。阿努颜轻易不与汉人结交,一旦认准了也就矢志不渝,绝不变卦。”阿努颜的话让文定无言以对。
两个精明且豁达的友人碰在一起,说话都不必藏掖着。自从由黄清草结缘开始,二人之间便知无不言,虽然十年的时间里认真细数,他们也不过是见过十数面,可这种友谊却要比大多日日相见的闲人来的深刻。
文定沉吟不语,脑海里翻腾的却是往昔那些和谐的画面,真不知如何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柳老板,我们一向合作的非常默契,贫苦的我们短少不得那些生活必需品,相对的,你的买卖也离不开山里的产物,这对你我双方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事情,为何却要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打乱了我们之间长久的协作?”
“法师,哪怕是今日,我仍旧是将您当作我柳文定的至交好友。在商言商,有银子赚谁不心动呀!更何况法师手上的物产,于兴盛和而言至关重要。”这些日子为了找补空缺的货源,文定忙得是焦头烂额的。
虽然文定未曾明说,阿努颜也非常清楚问题的纠结在何处。只是到了这个时侯,他能相信的汉人实在是没剩下几个,而像文定这样能够助山里度过难关的商人,更是再无旁人,他不抓着文定不放又能如何呢?
“柳老板说的好,在商言商。你一个商人只管做你的买卖,什么对你有利,你便做什么,这打仗的事,你管那么许多做甚?”
无论阿努颜如何说,文定始终不肯应允,这等若是放在那位李二桂表兄身上,保管是求之不得,然而文定却宁可舍近求远,也不做这危害大明的勾当。
阿努颜走的时侯很是决然,文定知道这算的上十年的朋友,自己是彻底给得罪了。
让他极为难过的是阿努颜对自己一直是有情有谊,当初他与道定来到这人地生疏的云南,既没有本钱又没有故人,什么都不是,差点还死在那偏僻的山村,是阿努颜在愤怒的村民中救下了他们,保住了兄弟俩的性命;又是他为文定无偿提供了黄清草,让他赚入了进云南后第一注大笔银钱,在云南商界崭露头角;仍旧是他,十年如一日的信任自己,将全族往来的生意交付自己,即使别人开出再优厚的条件也不曾动摇。
这份友谊是文定进入云南后,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而今在阿努颜最艰难的时刻,自己却背弃了他。文定深恶自己的不仗义,却又不能容许自己因私废公,为了个人的得失而背叛朝廷。
三纲五常,国之基石,如果人人为私利可以背弃礼法,乃至危害朝廷,那还有何法纪可言,如何能长治久安,如何能使中华得以延绵?
几度权衡,几番挣扎,文定也是不改初衷,只能是开罪这位有大恩于他的僰人法师了。
决心是不会动摇,可心里的绞痛依旧没有得到丝毫减轻。
文定牺牲巨大的利益,放弃了兴盛和赖以根本的货源,甚至开罪了上十年的老朋友。然而事情却没有那般容易,没过几日,便有昆明来的差人拿着沐公府的公文进了大理知府衙门,未几,文定便被押往昆明,银档入狱。
做买卖做到二度身陷牢笼,文定自嘲也算是不虚此生了。这次入狱可非比上次刚开始那阵辛苦,文定人还未到,昆明衙门里的上上下下都被打点到了,虽是在蹲大狱,文定却无丝毫不适。
吃的穿的有专人伺侯,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除了不能在大牢里谈买卖外,其他的什么都不缺。就是买卖文定也没耽误,一直在用书信来与外界联系,那屡建奇功的鸽子又一次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这次的叛乱延及云南全境,乃至到了四川,当今圣上甚为震怒,指派各地军政两级首脑不惜一切镇压此动乱。
作为世守云南的沐公爷亲自领兵在外平乱,文定的案子也就给拖了下来,那些得了好处的官员们并不急于审理这件案子,一直将文定稳在牢房里,好吃好住地供应着。
外面的局势晰息万变,文定却日复一日的枯坐在大牢里,既是无聊又是无奈。
僰人的反抗,正如文定当初所料到的,起先声势浩荡,打了官府一个措手不及,挟着僰人与汉人间多少年累积起来的怨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可当那些被打懵了的官军缓过劲来,兵力、训练、装备上的优劣势便显现出来了。
僰人的优势在对地形的熟悉,可哪怕是当年的大理段氏,也没能抵挡住头次来到云南的沐国公,以及他率领的几十万明朝大军,更何况沐公府在云南沉浸百年,对这里的山山水水的熟悉可说是与他们不相上下,僰人对地理上这点优势也荡然无存。
这场叛乱又是以僰人反抗为号召,虽然能迅速的召集起散落于各乡寨的僰人,可于其他族的百姓而言并无甚必然的联系,也难以顺应起事。
如今的云南,僰人在众民族中占的比例并不广阔,不过是在中庆、楚雄、大理、永昌数县群居。刚开始那阵,楚雄、水昌便为他们所得,也想要攻击大理,并以此为基石分割整个云南,然而城内的官兵太过众多,僰人吃过一次亏,再也不敢轻易冒险了。
不到两个月,楚雄、永昌便为沐公爷给夺了回来,将他们赶进了大山之中。
这是一场未曾开打便已告失败的战争。文定一时悲由心起,最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僰族里的老人小孩,一场战争下来,胜利者自然是要享受成功,失败者的日子难免要比以前又要坏上几分。
“该死的奴才,我们在外面与那些下流种拚死拚活,你却在背后与逆贼暗中勾结,自己说,该当何罪?”
虽然以前没少与国公府打交道,可这还是文定头一次见到沐国公本人,威猛不凡的国公爷一开腔便对文定恶声恶气,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也难怪,若不是云南境内的僰人捣乱,他这堂堂国公爷也用不着辛苦奔波,吃些苦头倒还罢了,连朝廷上对他也极是不满,十数万官兵驻扎于此,竟然对叛逆一事事先无丝毫警觉,事后又连连丢掉几座官衙。
若不是他沐家在京城的口碑人缘向来不错,又及时上上下下打点,这一回的事情兴许就得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