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三娘要燕窝不得,明是冲着我来。棠璃见势陪笑说:“我们屋里也是没有的,只是今日吃螃蟹,又等得久些,老爷怕小姐腹内受寒增了病态,才吩咐下面做的。”
媜儿冷着脸,突又绽颜道:“果然还是姐姐房里的丫头细心,事事想的周到。姐姐这般体弱,是要有个贴心知事的人在身边,若非如此,叫我们怎么放心呢。”我正奇怪于她神情的变化,背后便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三哥搀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从后面的曲廊走了上来。那女子螓首蛾眉,杏脸桃腮。一身鹅黄色描金衣裙,绣着繁复的花纹,束一条白玉镶金彩凤文鸳带。凌云髻上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烁烁夺目,另又点缀四蝶穿花碧钿,彩凤明月耳珰,一团珠光宝气。就连一双绣鞋也描画着朵朵牡丹,尽显风韵姿态。
我心下猜想这就是那家世尊贵的婶娘了,还未动步,媜儿已经上前扶住了。二哥伤势虽在好转,但毕竟伤筋动骨,比不得我皮肉之伤。我见他起身艰难,忙一把搀住。媜儿嘴巴极甜:“婶娘贵人事多,这些日子也不来家里看看媜儿,媜儿真是想念的紧呢。”婶娘拉住她的手说:“我是想常来探你,只是府里事多,你三哥又是个没嚼子的马。”媜儿又说:“怨不得婶娘辛劳,谁让婶娘聪慧呢,又能人所不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婶娘脸色舒展,显然媜儿的话很合胃口。我恭敬的欠了身,婶娘只是瞥我一眼:“你大病初愈,就无需多礼了。”
三哥撇了撇嘴,看见案上的玛瑙盏随口问道:“那是什么?”棠璃忙上前垂手回道:“是老爷吩咐给四小姐预备下的燕窝。”婶娘眉毛一挑:“今日不是螃蟹宴吗?”棠璃回道:“是。螃蟹性寒,燕窝是用来给小姐暖胃的。”
婶娘盯我一眼,无话。父亲此时已安顿好了席桌,差人来请。一行人便又穿过曲廊,去到烟袅亭坐下。
父亲果然请婶娘上座,婶娘推辞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依我说,把那大团圆桌放在中间,也不必拘定坐位,他们孩子家,愿意怎么坐都行,大家欢欢喜喜,岂不更好。”父亲听了,忙命仆妇上来撤了案几,按婶娘说的重新摆了桌凳。
二娘今天特意穿了云雁细锦衣并烟水百花裙,紧紧束了袖口,头发也挽成盘桓髻,稳当而一丝不乱,显得干练简洁。她吩咐下人道:“螃蟹不可多拿,先拿八个来,其余仍旧放在蒸笼里,吃了再拿。”底下答应一声,送上来十个螃蟹。
二娘一面要水洗了手,一面站在父亲跟前剥蟹肉,头次剥好的便让与薛婶娘,婶娘道:“无需如此,自己剥着吃分外鲜甜——你现时身份不同,何须事事亲为?”,饶是一贯听熟了冷言冷语的二娘,闻听此言也略略尴尬,所幸三哥打翻了姜醋汁,二娘忙叫人换了新的。
秋天的螃蟹肉厚肥嫩,且味美色香,为一年当中最鲜美。膏蟹、肉蟹、大闸蟹等,都在中秋时节长得最好,一只只膏似凝脂,味道鲜美,余味无穷。虽然曾经也吃过,但是现代社会饲料圈养的螃蟹怎及古时候纯天然的螃蟹鲜香呢?
二娘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递与父亲,父亲接过道:“艳君,你也吃些,不必管我。”二娘笑着摇头,只管伺候父亲,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大家洗手。
这些日子我冷眼看去,父亲虽然宠爱三娘,但三娘骄奢任性,又善于算计,父亲在她那里未必能放松。反观二娘,虽是丫鬟出身,父亲的衣食起居一应是她打点思量。但她从不抱怨,事无巨细又想得周到。
父亲剔了一壳子肉,趁人没注意递与二娘。二娘接过,背着身默默吃下。再转身时,脸颊飞起红霞,看父亲的眼神温顺憧憬,犹如少女怀春。大约是真爱极了一个人才能无怨无悔至此吧。
媜儿紧挨着婶娘,不时为婶娘斟酒夹菜,三哥落得清闲。二哥是没办法自己弄的,长姐早让绛珠洗了手在一旁剥蟹肉伺候着。我自己拿着个母的,真费力的敲打蟹腿上的肉。
秋熙悄悄上来,附在媜儿耳边嘀咕了几句。媜儿挥手让她下去,她一步几回头,脸上犹有泪光。婶娘见状问道:“这不是你母亲的丫头吗?哭的什么?”媜儿眼圈发红,强笑道:“并没有什么。”婶娘是何等女子,岂会看不出其中有事?她放下手里的酒杯道:“你是极懂事的孩子,不要憋在了心里,究竟所为何事?”
媜儿泫然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秋熙来回说,母亲病了几日,今日听说婶娘要来,早早的撑起来装扮,现时在房里哭呢。”婶娘惊道:“既然知道我要来,为何她反倒不来了?现在在屋里独自哭又是为何?”媜儿忙掩口道:“是媜儿说错了,原本没事。”
我听到她那么说,猜到她定是要借这场家宴解了三娘的禁足。果不其然,婶娘掷下筷子道:“这倒奇了,今日你若不说个清楚,我决计不肯罢休!”因她力道过大,乌木镶金筷子铿锵坠地,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
媜儿吓得起身跪下道:“是媜儿不好,婶娘莫要生气,原是媜儿错了!”她身子娇小,又是哭又是说,瑟瑟发抖,看起来好不可怜。婶娘一把扶起她说:“你何错之有?”父亲看不下去,咳嗽一声道:“媜儿这是做什么,中秋佳节,你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婶娘不气反笑:“哥哥也不用怪媜儿。我说呢,既是家宴,玉萼为何不在?问起下人,说是病了。既然病了,怎么装扮起来了又在屋子里哭?媜儿怎么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又喝道:“少庭,你妹子不敢说,你说!”二哥只是一言不发。我和长姐见婶娘动怒,都站了起来,底下人也一声鸦雀不闻。
婶娘环视左右,指着二娘道:“你说。”二娘忙撇下手里的螃蟹,父亲许是怕二娘惹火烧身,抢着说道:“玉萼她妖言惑众,当众戕害婉儿,是我让她禁足的。”婶娘道:“戕害婉儿?这是从哪里说起?”父亲便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婶娘缓缓坐下,想了半日,媜儿瑟缩着说:“母亲性子刚强,嫉恶如仇,也是听了外边传说,恰巧姐姐又出了那档子事。母亲怕傅府的惨剧重演,才一时冲昏了头,开罪了姐姐”
“这也无妨,本是为了阖家安宁。”婶娘说道,“只是玉萼行事鲁莽,不该对婉儿下手太狠。”媜儿一脸惶恐忙说:“母亲自小听国师讲经论道,说是邪祟之事不可心软,否则一旦反扑后患无穷,所以才多方试探——原是母亲错了!”婶娘只坐着出神,一桌子人都缄默陪坐。
秋风萧瑟,凉意一层一层上来了。
第十一章 肺腑(一)
丫头们上来把个人面前的螃蟹碎壳撤了下去,又捧了金丝攒盒上来。
小纯站在亭外报菜名:“金银蹄,鸡髓笋,糟香鹌鹑,石首鱼,八宝煨鸽蛋,虾丸鸡皮汤。”
二娘揭开放于父亲案上的捧盒,原来是一碗绿畦香稻粳米饭。父亲拨了半碗。媜儿连筷子也没动,婶娘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她的碟里说:“你这傻孩子,饭也不吃,饿坏了身子又该怎样呢?”媜儿笑的勉强:“多谢婶娘抬爱,只是想起母亲受苦,媜儿食难下咽。”
我喝了一碗汤,假装没听见她俩私语,心里却如明镜。
一时饭罢,婶娘笑说:“这亭子里虽然好景色,但毕竟风大。几个女孩子都体弱多病的,不如回屋子里去吧。”媜儿欠身道:“婶娘如不嫌弃,就到媜儿屋里去吧。”
父亲只装作没听见,婶娘却笑着携了媜儿的手,既是以婶娘为尊,我们一大家子人不得不随着一起去了。媜儿和三娘、二哥都住在府里西边,媜儿与三娘同住一个院落,二哥单住一个院落。
三娘喜欢桂花,屋子前后都种满了桂花树,中秋时节,丹桂飘香,蔓延十里。还没走进,便闻到浓郁的清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三娘的声音凄婉缠绵,穿破墙阙而出。
媜儿哽咽道:“母亲天天诵读《长门赋》,感怀父亲宠爱,也深悔自己言行有失。”我心下不屑,不过十来天而已,若说三娘改了性子,我是决计不信的。但此时此刻,就算我有心阻止父亲进去,也无济于事了。
父亲神色感慨,已有七分动容。待我们进去,三娘已早早恭迎,她一改往日华丽颜色,只着一件素色如意云纹衫,家常绣衫罗裙,反绾髻上一根簪子也无,只手腕上戴着绞丝银镯。脂粉不施,低眉顺眼,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柔弱无依。
媜儿顺势跪下道:“爹爹,娘亲已经知道错了,请爹爹看在她赤胆一片的份儿上,就饶了娘亲吧!”父亲沉吟不语,婶娘缓缓说:“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一家子哪有不拌嘴的。”她转向我:“婉儿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一定不会计恨长辈的无心之失吧?”
此时此刻,当着全家人的面,我还能计较什么?若是不顺水推舟,必然让众人认为我小肚鸡肠故意为难,但要我主动为三娘说项,那又未免显得我软弱可欺。打定主意,我开口道:“婶娘、爹爹明鉴,孩儿从无计较之心,只是母亲走得早,爹爹疼惜孩儿,必然有那起小人胡说八道。三娘那日举措突然,孩儿也始料未及。”说完我便低头做出泫然欲泣之色,再不肯多说半句。
父亲携了我的手说:“婉儿并无一句怨言,是我要给玉萼一点教训。”婶娘闻言笑说:“既是如此,就更无需责罚太过了。玉萼禁足已久,又深悔知错,哥哥就饶了她吧。”父亲本就极宠三娘,现在看到她敛容低眉的温顺样子,早已心房动摇道:“你可知道错了?”三娘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