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官赶到跟前,罗小扁担已经杀红了眼,地上摆着三具血淋淋的尸体,一个士兵跪在地下喊“大爷饶命”,还说他家里有八十岁老母什么的。罗小扁担冷冷地说:“我不是你大爷,我也不认识你父母。”一刺刀就捅到他脖子上,吓得王三官闭上眼睛不敢看。
再睁开眼睛,面前只剩下一个活着的国军了,这是个瘦瘦小小的军官,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不停地发抖。
在场的人都劝罗小扁担住手算了:“这个军官刚才也没惹我们,就放过他吧。”
王三官也说:“这个人看上去年纪挺小的,饶他一条命吧。”
罗小扁担的嗓子嘶哑了:“他没惹我,我儿子又招谁惹谁了?他年纪小,难道比我家铜豆还小吗?!”说着就踢了那人一脚,刺刀又要往下扎。
那个军官被蹬了一个跟头,知道自己躲不过了,绝望地抬起头,喊了一声:“妈妈……”
“杀不得!”王三官扑上去抱住罗小扁担:“作孽呀……是个女的。”
真是个女的。
小军官的帽子掉了,露出一头齐耳的短发。苍白秀气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扑漱漱地淌着眼泪,真是被吓着了。
隔了好一会,这女孩才轻轻地说了句:“中国人不杀中国人……”那语气既像是劝说、又像是在求饶,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这句话使罗小扁担彻底泄了气,他跺了跺脚,走了。
其他人也跟着往外走,谁也不愿意在这死尸遍地的修罗场里多停留一会。
王三官走了几步,回头看见那女军官还坐血泊中间发呆。他想,一个女孩子留在这里,不被杀死也会被吓死,于是又转了回来。
“姑娘,你准备去哪儿?”
女孩摇摇头。
“我们把死人埋起来,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
掩埋尸首,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什么工具也没有,只好用手捧着泥土往死人的身上盖。其他人看见王三官不走,就唧唧咕咕地瞎议论:“王保长怎么了?又在当滥好人。”
“王三官打光棍久了,八成是看上了人家大姑娘。”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过来帮忙。到底是人多好办事,不一会的工夫就垒起了一座小坟包。
“姑娘,跟我们走吧。你留在这里不是个办法呀。”
“我不要投降日本人!”
王三官知道,刚才杀人的举动使这女孩子产生误会了,连忙解释说:“你别怕,我们和日本人没关系,不是汉奸、也不是土匪,我们就住在前面的大洼村,天地良心,我们绝对不会害你的。”
“是真的,我们都是农民,本分人。这位王大哥还是保长呢,有名的大好人!”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帮腔。
大概,那女孩也觉得自己一个人留在野地里有些害怕,犹豫了一阵,终于起身跟着大家走了。
天黑以后,一群人回到了村里。
担惊受怕好多天的村民们涌到村口迎接亲人,大家都对那位穿军装的大姑娘觉得好奇,纷纷打听着:“这是谁呀?”
“是王三官的老婆”,有人笑着宣布。
于是,小孩子们就跟在他和她后面喊:“王三官,讨婆娘!新媳妇,进洞房!”
听见这话,原本跟在身后的姑娘站住脚不肯走了,王三官也呆立在家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请她进屋。
看见他俩尴尬的样子,一帮小孩更加哄闹起来:“天上下雨雷对雷,两口子打架锤对锤;瞎子寻个算命的,一辈子谁也不看谁!”
王三官的老娘虽然弄不清是咋回事,但对这秀气的姑娘也十分喜爱,赶紧拉着她进了家。
刚进屋,女孩儿就眼泪汪汪地冒出一句:“我不做你的老婆!”
“谁要你做老婆了?”王三官呵呵直乐:“大妹子,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
不当老婆当妹子,姑娘立刻不哭了,笑着说:“谢谢你,我叫柴志兰。”
第十七章
1944年5 月,鬼子进了舞阳县。
一直到6 月份,日本人都忙着在平汉铁路南边打仗,没有到乡下来。倒是时不时能见到掉队的国军官兵到村里面讨吃的,这些败兵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威风,被老百姓又打又骂,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5
柴志兰在大洼村住了好些天,王三官的母亲认她做了干女儿。虽然大家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孩儿很客气,但她还是急着要走。她坚持认为日本人一定会到乡下来,坚决要在鬼子到来之前就离开这里,王家人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没有用。
柴志兰的家乡在西南大后方的贵州,而这时候南边还在打仗(豫湘桂会战),想要回家就只有向西北走——经豫西到山西、陕西,再转道四川和贵州——这一路可不容易,即使一切顺利也要走上大半年。
于是,王家忙着给她准备上路的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要做几件衣服。王三官是开染坊的,布料不用愁,可柴志兰却不会针线活,只好请姐姐帮忙。
王三官的姐夫死了,姐姐这时正带着孩子在娘家避难。
5 月2 日那天,日军轰炸了舞阳县城。飞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跑出去看稀奇,王三官的姐夫说:“荒唐,有什么好看的,”就躺在床上睡大觉。
天上总共来了两架飞机,个头都不大。有人说:“不怕不怕,这飞机是公的。”意思是小飞机不会丢炸弹。可没想到鬼子的“公飞机”也能下蛋,转了一圈就扔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轰隆隆地爆炸了。
有颗炸弹落到王三官姐姐的家里,没响,可那个铁疙瘩穿透屋顶直砸下来,正掉在他姐夫的肚皮上……姐夫在世的时候发了笔横财,姐姐怕婆家的人分财产,刚办理完后事就收拾细软跑回娘家来了。
这会儿,姐姐一边做衣服、一边和柴志兰闲聊天。
“妹子,你在军队里,手下管的是女兵呀?还是有男的?”
“我是医助,不带兵的”,柴志兰笑了。
“啊呀,没有兵还算是什么官。你一个姑娘家,大老远的跑出来,图的是个啥呀?”
“为了民族救亡,为了我们国家。”
“哎哟,又是民族、国家,县长才爱讲这样的话”,姐姐撇了撇嘴,“你姐夫说过,禹县长一讲民族啊、国家啊,不是骗人钱财就是要人送命”。
“可是,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危难关头,要靠大家来救亡啊!”柴志兰认真地争辩着。
“傻瓜,别信这个。骗人的时候才说‘我们国家’呢,等交完钱送了命,我们还是我们、国家还是国家”,姐姐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怎么能这样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起来挽救我们的国家,大家要亡国的呀。”
“瞧你说的,亡国不亡国,不过是换一拨当官的。庄稼还在地里长,老百姓还是老百姓。”
“你……你愿意做亡国奴,我可不愿意!”柴志兰急得脸通红,“凭你怎么说,我不当亡国奴,凭你怎么样,就是不能当亡国奴!”说着就哭了起来。
姐姐原本是闲聊,却没想到却把干妹子惹哭了,不禁觉得好笑:“好吧好吧,你不愿当亡国奴,我也不当了。过来试试衣服,穿上新衣裳、赶紧挽救我们的国家去吧!”
柴志兰这才破涕为笑。
两个女人的谈话,王三官一直在旁边听着。
以经验而言,他比较同意姐姐的观点。因为现实的事例就在面前摆着:平时成天把“民族大业”、“抗日救国”挂在嘴上的舞阳县长禹升联,遇到日本飞机扔炸弹,立刻就跑不见了,临走时还带走了政府的公款,搞得公务员的薪水和死难者的抚恤金都没有办法支付(1948年,禹升联曾经再度担任舞阳县长);同样,成天标榜“救国”、动不动就威胁要“处置汉奸”的民团团总关震亚、尚振华,一见到日本人立马就投降了,当上“绥靖一师”的正副师长,自己先做了汉奸。
柴志兰的话虽然很诚恳,但政府和军队的所作所为却使她的说法很难具有说服力。她之所以急得哭起来,也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什么证据能够赢得老百姓的信任,爱国的初衷和现实的后果竟然如此矛盾,连她自己也感到困惑难堪、无法解释。
但是,她的话仍然对王三官有所触动。
王三官是个中庸的人,天性不愿伤害任何人。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恪守本分、每个人都能平安快乐,甚至希望这世界可以永远一成不变,可事实上却难以做到。这半年多的保长生涯使他如履薄冰,而即将面对的现实就更让他惶恐不安——日本人来了,他们会做什么?真的如柴志兰所说,要当亡国奴了?那么,亡国奴的生活和原先有什么不同、到底有多可怕?这一切,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却又很怕知道。
王三官的胆量不大,却也并不比别人胆小,只是在他的人生哲学中,“天命性道”的成分远胜过“舍生取义”。他不愿意去冒险,但柴志兰刚才提到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仍然给了他极大的震动,虽然他不能像这女孩子一样的背井离乡、奔赴国难,但他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一个正派人应该奉行的原则。
可是,该怎样救国救民呢?是像禹升联县长那样?是像披着黑斗篷的师长那样?是像那几个被罗小扁担杀掉的国军士兵一样?还是像眼前这位哭哭涕涕的女军官一样……这都不是办法啊。
或者,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也是一种求得平安的选择?
“管他呢,事事让三分、海阔天空,以前一直是这么做的,今后还是这么办吧。”王三官心想,也许,亡国奴的滋味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柴志兰离开大洼村的第二天,日本鬼子来了。
中午的时候,东面的山坡上出现一大堆人,不像是逃难的群众,但分辨不出是在做什么,这让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从南面也来了队伍,前面的骑着马,后面跟着一串步枪和机枪,穿的是米黄色衣服——日本人!
老百姓惊慌起来。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