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入,谕军机大臣等:
朕览经略大学士所奏事件,甚为精详周到,……闻十七日自武功起行,途间讯问张广泗,耽延甚久。又行二百余里,薄暮始至宿处。
十二月甲申,上谕:
据经略大学士傅恒奏称:本月二十四日,入四川境。至神宣驿,即无马匹更换。次日由水程至昭化县,见第五起云梯兵仍在该县,询称因无马阻滞。
乙酉,谕曰:
今据经略大学士傅恒奏称:四川境内,并无伺候马匹。不得已只带十数人,于陕省疲乏驿马内拣选乘骑,驰赴成都,……且途次马乏。竟至步行。'13'
当然,更多的信息并不是在专门的奏报之中,而是在傅恒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侧面透露出来的。壬寅,傅恒奏:
本月初九日,臣行至天赦山,乃成都至军营第一险路。上下四十余里,寻常牵马步行,今因连雪,路途益滑,臣率众步行。至极滑处,将马绳系拉上,一二步即倒,有十数匹坠入山涧。是日惟臣马赶到,官兵皆无马,臣独乘马不忍,因步行七十里至住宿处,并未勉强。众皆欢欣随行。此路若不加修,大兵恐致迟滞。
奏入,谕军机大臣等:蜀道之险峻如此,从前实所未知。'14'意识到前敌地理环境的险恶。非是“不经意间”的叙及,恐怕就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勒乌围,《平定金川战图册》(按:此图展示的是第二次金川之役的情况),《清史图典》《乾隆朝》,页54
十二月壬午,针对令人切齿的“不能据实入告”,皇帝谕曰:
(今据侍卫富成提问讷亲)讷亲云:番蛮之事,如此难办,后来切不可轻举妄动。这句话,我如何敢上纸笔入奏?此语实为巧诈之尤。伊受朕殊恩一十三年,推心置腹,何事不可陈奏。如果贼径十分险峻,伊曾身同士卒尽力进攻,屡冒锋刃,犹不能克。再调劲兵,更番前往,仍不能深入其阻。而供亿浩繁,徒糜帑项,则当以实在情形奏闻,请旨停兵。……
迨伊与张广泗久无成功,朕又屡次传谕,令其详细斟酌。倘断有不能殄灭之故,何不明言其所以然,直请班师。……不妨明云臣力已竭,早图归计,以全终始。讷亲以亲信近臣,膺阃外重寄,经朕如此谆切指示,亦当遵旨据实覆奏。朕岂有不加以裁酌,允其所请之理,且伊果肯侃侃直陈,则此局早已可竣。'15'
如果早知悉这些情形,“则此局早已可竣”。前敌的艰难,皇帝恐怕是越来越知晓了。
又因此时正值普免钱粮(自乾隆十一年始三年轮免),发生了财政调拨上的一时困难。十一月己卯,谕:
此番军兴供亿实为浩繁,视从前西北两路军营,费用较多数倍。彼时劳师远出,十有余年,所费不出六千万。今用兵仅二载耳,即以来岁春间奏凯言之,亦非千万不能。如运米脚价,北路经途数千里,曾减至十八两。今自成都至军前,祗数百里,而价亦如之……
在金川小丑,朕本非利其土地人民,亦非喜开边衅。第以逆酋跳梁不逞,置之不问,无以慑服诸番,宁谧疆圉。……我君臣如此办理,人事已尽,亦海内所共知。朕意此时且应亟力进剿,倘至明年三四月间,尚不能刻期奏绩,不若明下诏旨,息事宁人,专意休养。'16'
已考虑即使“不能刻期奏绩”,也要撤兵,“息事宁人”了。
十二月乙未,经略大学士傅恒奏:
从前高越奏请推广捐例……虽该省另立军粮飞班,赴捐者仍少,于军储未必有济。请将户部收捐停止,俱令于川省报捐,本折兼收。其运米至军前者,准以飞班即用。
傅恒在这里使用的策略就是:平淡叙入,点到即止,此外皆由皇帝自悟,决不多说一句。奏入,谕军机大臣等:
从前只知川省用兵以来,供亿浩繁,民力拮据,而其空虚疲惫一至于此,竟无一人剀切敷陈者。即军前光景,诸人奏报,亦仅依稀闪烁。朕于金川,何曾有丝毫利其土地人民之见。使讷亲等能据实入告,朕宁不早为裁夺,何至糜费若此?是以伊等之罪,益无可逭。
也可以说,傅恒所见,即朕所见;现实情况已把君上推向了前台,想要推诿,也没处可推了,
今经略大学士思虑所及,使万里情形,了如指掌。观此则用兵一事,断不可过朕昨所谕两月之期矣。……倘尚须筹划,略有迁延,则以全蜀之物力,帑藏之脂膏,填于蛮荒边徼一隅之地,实为可惜。朕见甚确,朕志已定。
在经略大学士以军旅自任,自不肯为撤师之言,于理亦不当为此言。但目前所急者惟马匹钱粮,马匹虽经措办,似可无误,而粮运则尚费料理。经略大学士目击该省艰窘之状,亟思接济,计及捐例一事,欲为变通,诚出于无可如何。'17'
如“撤师”一类的话,自然只能由皇帝自己来说,而不能出诸傅恒之口的。于此,他最好连一个建议都不要多说。
十二月丙申,谕军机大臣等:
朕观川省道路情形,马匹应付,实属艰难。日前经略大学士傅恒到彼,随带人数几何,即已不能承应,……若过三月,便应许其求降,以省帑费,以惜人力。朕意已定,谅不出此。
否则“倘内地有意外之虞,而满兵隔越蛮徼,其何以应之”?
十二月辛卯,复谕:
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由今思之,此番用兵,非为金川,直为讷亲、张广泗居心不良,使之败露。……讷亲专图安逸,视士卒之捐躯效命,漠不动心,得罪鬼神。是以不待他人攻发而自行发露耳。朕思及此,不觉悚然。'18'
事已至此,皇帝居然寻到了一个新的借口:“此番用兵,非为金川”,如此,则何所不可?
捧读上谕,傅恒内心里不知会怎样的“窃喜”呢!现在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具体的“台阶”了——尽管其中免不了要“装点几分”呢。
三
金川一役,最后的结局是怎样出现的呢?“准降”,又是怎样一种情况?
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大金川头人得什阿朗赴党坝军营哭禀:郎卡现在病重,求差官往验。岳钟琪即遣派千总杨自功、把总周郁赴勒乌围看视。据称,郎卡果系病重,但莎罗奔不敢赴营投见。'19'
十二月甲午,经略大学士傅恒奏:
接到傅尔丹、班第报匣内奏摺一件,系党坝头人乞降;贼势穷蹙,及郎卡病重,差员往验。臣细阅此摺,办理殊未妥协。
傅恒恐怕已经洞中窾要,其中显然有许多不明朗的地方。奏入,谕军机大臣等:
今日接到经略大学士傅恒所奏料敌情形一摺,筹审精详,思虑周到,识见高远,实乃超出等伦。经略大学士随朕办事数年,平日深知其明敏练达,初不意竟能至此。即朕自为筹划,亦恐尚有未周,朕心深为嘉悦。经略大学士信为有福之大臣。观此,则大功必可告成也。
如谓“朕自为筹划,亦恐尚有未周”,足见傅恒已取得高度信任。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所谓“共谋”,一方面是出自傅恒,一方面也是皇上自己的需要。
而清军亦已疲惫不堪。丁酉,经略大学士傅恒奏:
臣于途次,见陕西、云南受伤遣回之兵,敝衣垢面,几无人色。问其在军营及打仗时,亦服此衣,甚可怜悯。此等兵临阵数次,已不得力,正可裁汰。
上谕:
金川用兵一事,朕并非利其土地人民。亦并非因御极十三年来从未用兵,欲振扬威武,成此殊功,夸耀史册也。第以贼酋私放夹坝,又骚动番境,逼近炉地。虽已驱逐回巢,未经惩创,怙恶如故。巡抚纪山奏请致讨,一面出师。朕因张广泗娴于军旅,调任总督,委以进剿之事。而张广泗初不以实在情形入告,惟妄为大言。自秋涉春,师期屡易。班第料理粮运,见伊措置乖方,迄无成效,奏请特遣重臣前往。……
而张广泗当讷亲初到,曲意逢迎,欲得其欢心。及见伊漫无成算,则转谄佞为诽议,为讪笑。又见伊大局将败,则复转轻慢为倾害,布散流言,摇惑士众,欲挤之死而攘其职。而于其种种贻误,并无一语参奏。此小人之尤。经朕于瀛台亲鞫,具得实情,是以立置重典。至蜀地民力之凋敝,贼境进取之险阻,士马刍粮跋涉输挽之艰难,从未见伊两人据实敷陈。而讷亲获罪后,始私对富成云:番蛮难办,以后不可轻举。我岂敢形之笔墨,必俟面陈。……
首先,把罪过推在了已被处斩的张广泗和讷亲身上,其次,便是为自己,而不仅仅为傅恒,寻找台阶:
大学士自请督师,仔肩重务,必不肯于进取之时,为畏难之语。但所陈奏川省可虑情形,以朕度之,尚不过十言其五耳。然即此而观,则用兵一事,断不可过朕面谕四月望前之期,更不必游移矣。
川省民番杂糅,加之嘓噜流匪,遇事逞凶。所赖年来秋成丰稔,小民尚有乐生之心,得以少安无事。今烽燧连年,人苦劳役。设有奸徒,从而煽诱,以易动之民,当困惫之际,内地少有疏虞,诸事深为可虑。即如官兵经过西安,督标匪卒以牵马伺候小忿,辄持刀恣斫,伤及三人。川民疲于供亿,背负军装,徒步陟险,宁不较此更甚,……安能在在周防耶?朕若早知如此,并此番调遣,皆可不必。此皆讷亲、张广泗贻误,不据实入告之咎也。
因此决定,倘过四月初五,则暑雨时行,馈饷难继;若贼酋穷迫乞命,俯准纳降,亦可绥靖边徼,经略大学士即当于三五日内振旅凯还。
不期傅恒仍在“作态”,故作“积极”。癸卯,谕军机大臣等:
经略大学士傅恒奏称此番必期成功,若不能殄灭丑类,臣实无颜以见众人等语。朕览之,深不以为然。辗转思之,竟至彻夜不寐。……
金川之事,朕若知征途险阻如此,川省疲惫如此,早于今秋降旨,以万人交岳锺琪料理。更不必调派满兵,特遣重臣,费如许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