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棣轩兄”中年人名为吴同甲,乃是江苏高邮人,光绪六年(1880)进士。原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几个月前刚被任命为湖北提学使,还没来得及出京。便赶上光绪、慈禧辞世,朝中上下忙成一团,谁有工夫来处理他上任的事?足足耽搁数月,等诸事平息后才轮到他陛辞。
边上这位则是吴同甲在翰林院的好友,名叫杨捷三,字少泉,河南祥符人。光绪十六年(1880)恩科进士,也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眼看好友即将出京赴任,所以在此设宴饯别。
吴同甲笑道:“既然是贤弟做东,愚兄自然客随主便。”
杨捷三道:“如此,小弟便斗胆自专了。小二,便按你说的上菜吧!”
“那二位爷要什么酒水?如今天寒地冻北风正紧,小店有上好的二锅头,一口下去便浑身发暖。两位爷。要不来点尝尝?”
杨捷三知道好友是江苏人,喝不惯北方的烈酒,便问道:“你们有什么上好的黄酒?”
“小店的黄酒有花雕、香雪、加饭、善酿、状元红、女儿红。尤其是加饭酒,更是一绝!”
“那就加饭吧。切好姜丝,配上青梅,烫得热热地再端上来!”杨捷三吩咐道。
“您老就瞧好吧!”小二转身出门去了。
杨捷三有些歉意地说道:“棣轩兄此番出京赴任,小弟本因聚友演剧相送,奈何现在是国丧期间,只好一切从简,还望棣轩兄恕罪!”
在清代。皇帝、皇后、太上皇、皇太后驾崩称为国丧,在一定的时间内禁止宴乐婚嫁以示哀悼,具体规定包括禁止屠宰四十九天;音乐嫁娶,官停百日,军民一月;百日之内票本用蓝笔。文移用蓝印;百日内官员不准剃头等。如果违反,一经发现便严惩不贷。乾隆年间发生的国丧期间剃头案便是极端的例子。
吴同甲道:“贤弟有心了。只是我等既为朝廷命官,自当恪守成规,不敢稍有逾越。毕竟洪昉思其则不远。”
吴同甲所云“洪昉思其则不远”,说的是清初剧作家洪昇的故事。
康熙二十七年88),洪昇完成著名剧本《长生殿》的创作,一时间名声大噪,大江南北传唱甚盛。次年八月,洪昇在北京召集优伶排演《长生殿》,引得名人雅士纷纷前往观看。这本是文化界的一件盛事,谁知却引发了一场政坛风波。
清代国丧制度中,对戏剧演出规定最为苛刻,禁止期限长达令人发指的27个月。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大清最高领袖玄烨同志敬爱的祖母孝庄太后因病去世,按照这个规定,在康熙二十九年三月前全国都不能演戏,自然也不能看戏。
从二十六年十二月到二十八年八月,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年,大多数人已经渐渐忘记了国丧的规定。即便有些人还记得,也以为孝庄太后去逝己久,丧服已降,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麻烦吧?
然而麻烦还是出现了。当时围观看戏的人群中,有位著名的诗人、文学评论家赵执信,他在当时文坛享有崇高的声誉和巨大的话语权,捧谁谁红,批谁谁死。之前有个寂寂无名的知县叫黄六鸿,进京后很恭敬地把自己的诗集配上土特产送给赵执信,希望能获得三星以上评价,为以后仕途发展增加一点形象分。谁知赵执信根本不鸟他,回信很不客气地写道:“你送的土特产还行,我收下了;至于诗集,你还是自己收好吧!”(“土物拜登,大集璧谢”。)言下之意,你的诗歌水平太臭。就别拿出来现丑了。
见信之后,黄六鸿对赵执信的态度立马由崇拜变为恨之入骨,总想报复。天遂人愿,赵执信在看戏的时候。黄六鸿正好任职给事中,具有检举权,便以“国恤张乐”这个大不敬的罪名上章弹劾。
国人有隔代亲的传统,康熙帝与祖母孝庄太后也不例外,虽然去世已近两年,却一直铭记在心。听说有官员在国丧期间演剧。正好触及痛处,在加上有人扇阴风点鬼火,顿时演变为一场政坛风波。导演洪昇下刑部狱,被国子监除名,株连者达五十多人,观众如侍读学士朱典、赞善赵执信、台湾知府翁世庸等都被革职。当时人写诗道: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
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功名是读书人的第二生命,断送功名无疑是对读书人最严厉的惩罚之一,所以后来人都牢牢记住了这位悲催编剧的教训,知道国丧期间不能看戏。吴同甲此番提到,杨捷三自然了然于心。
大约因为客少,后厨准备得极快,说话间小二便端来了果品、凉菜以及烫好的黄酒。杨捷三执壶斟好酒后,举杯说道:“小弟仅以薄酒。恭贺棣轩兄脱离苦海,荣升湖北提学使,祝君到任以后鹏程万里。步步高升。干杯!”
翰林院虽是中直机关,侍讲学士也算中不溜的京官,但清汤寡水毫无权力,比起其他部委确实算得上是苦海了。如今升任湖北提学使,好比从中国社科院的研究所长、中央党校的教研室主任,一跃成为湖北省分管科教文卫的副省长,如何不值得恭贺?
话说吴同甲得了这个差事之后,翰林院的同事眼红得都滴出血来。所以他听了杨捷三的祝词。也不矫情,举杯一饮而尽:“干!”
杨捷三一边斟酒一边说道:“虽说全国有二十余提学使司,但今时今日要说最好的,还数湖北。所以棣轩兄此次荣升,可谓羡煞旁人。”
“哦。贤弟何出此言?”吴同甲声色不动。
杨捷三放下酒壶,呵呵笑道:“棣轩兄何必掩饰?世人皆知湖北学堂最多、经费最足。腾挪空间必然也最大,棣轩兄此去定然能做出一番事业。当然,关键还不在此。”
“那在哪里?”吴同甲举杯与杨捷三轻轻一碰。
“妙就妙在湖北制台和臬台刚刚到任,藩台却昏耄老悖。棣轩兄如今腊月赴任,接篆数日便算一年,与臬台任职年限相同。按照朝廷规定,学台却在藩台之后、臬台之前。一旦藩台因老疾致仕,藩台之任舍君其谁?”杨捷三笑意盈盈地盯着吴同甲,“仁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吴同甲摇摇头:“贤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湖北学务固然形势大好,但正因为此,我这个提学使才不好当啊!《孟子》有云:‘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如果原本是一穷二白,你稍有成绩便粲然可观。而形势大好呢?
“你做得不好,别人就会拿你与前任比较,横加指责;你做得一般,别人会说你萧规曹随,承前任荫庇;你做得小好,有前任那个阴影在,别人也不会夸你。所以你必须要做到大好才行,但这谈何容易!
“人人都说,创业难,守成更难。守成已是更难,何况再超越前任呢?而且,这位前任还是调任学部左侍郎,作为愚兄的顶头上司。只怕我举措稍有不合他意处,他便要指手画脚,遑论其他!”
杨捷三插话道:“怕他作甚?将在外,还君命有所不受呢。”
“至于接任藩台一事,更属子虚乌有。先不说藩台大人何时去职,去职之后,安知朝廷不会选派他人?布政使可是香饽饽,只怕李大人的位置早已有无数人盯着,灵活的只怕已经打通关节,只等他走人了。我既已得陇,何苦不知足,复望蜀耶?”
“呵呵,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只要藩台人选没有尘埃落定,便是个念想。而且棣轩兄此番出京,怎么说也算件大喜事。所以小弟再敬你一杯!”杨捷三再次敬酒。
吴同甲爽快地干了一杯,吃了几筷菜,才说道:“是啊,这段时间京中波谲云诡,令人不知所从,到了地方终归安静些。”
旋即想到什么,他又接着说道:“坊间传言,万岁爷登基的时候大哭不止,怎么哄都不行,摄政王慌不择语,说道:‘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是这样么?”
溥仪登基时,作为地方官员,吴同甲没能参与大典,而好友则有幸躬逢盛会,所以在酒席间想向好友证实一下。
“摄政王说的好像是‘快好了’吧?当时乱哄哄的,具体细节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民间传闻如此,足见国祚难卜。”杨捷三也有些记不清,“不过有一件事却是我亲眼目睹,当时万岁爷哭闹得厉害,摄政王便让随从拿了个小玩意儿放在万岁爷手里,这才停止大哭。你晓得万岁爷手里玩的是什么?”
吴同甲奇道:“是什么?”
“万岁爷手里玩的是庙会上一种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叫做‘虎小儿”就是纸糊的小老虎,老百姓又叫‘傀儡虎’。你听这名字,岂是什么吉兆?”杨捷三边说边摇头…
第二零二章关卿何事不成眠
二零二、关卿何事不成眠
这时候,小二流水价地将几个热菜端了上来。两人也知趣地停止了交谈,趁热吃了几筷子菜。
等四周无人,吴同甲才恨恨地说道:“摄政王如此失言,事后谏官难道不该上书举劾?”
杨捷三嗬嗬冷笑几声:“你当谏官真的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主儿?他们也识得时务,知道看菜下碟!西太后驾崩之前可专门有懿旨,‘著摄政王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秉予之训示,裁度实行’。如今摄政王是手秉大权代天行事,谁敢妄言非议?
“而且天道幽远,人所难知。私下里说说,民不举官不究,倒也无伤大雅。如果捕风捉影,仅凭街谈巷议便上书言事,摄政王的党羽会坐视不理?他们会问:值此新皇登基之际,尔等便妄称谶纬,妖言惑众,攻击执政大臣,谈论国祚社稷,究竟是何等居心?如此一来,轻则属于讪谤朝廷,难逃革职禁锢;重则是大不敬之罪,开刀问斩、抄家流放都有可能。
“如果摄政王身份变一变,哪怕是伊尹、霍光,谏官上书言事的折子都能堆满军机处。无论何种处分,革职禁锢也罢,流放斩首也罢,谏官们都会甘之如饴。因为十多二十年后新皇亲政,总会想起他们的好来,生则加官进爵,死则赠谥荫子。
“可我们这位摄政王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万岁爷的亲生父亲!说句大不敬的话,世间有儿子给老子定罪的道理么?如果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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