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尸体放在操场上的一排死尸里,就赶紧站到队伍中。等到点完名,天已黑了。 班瑞尔回到自己棚子里,发现屋里没先前那么挤了。有几个被毒气熏死的人就是从这屋里出去的。
“尤里。戈拉乔夫!”管棚子的队长吆喝道。这是班瑞尔在莫斯科加入红军时用的假名。他一听顿时浑身僵硬,不由脱下条纹困帽,两臂笔直地贴着两侧。 管棚子的队长是个乌克兰籍小头目,这家伙长相十分丑陋,手里拿着一张纸,在暗头里向他走近。
“拿着你的东西!”
杰斯特罗提着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包,跟着那人开步走,到了雪地里,又沿着一排泛光灯照明的建筑物远远走去。 班瑞尔大疲劳了,肚子又饿,冻得浑身麻木,而且经常担心害怕,已经顾不上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了。上帝的意志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们走进大门附近一个棚子。这棚子里的灯光格外明亮。挤得满满的俘虏看上去干净些,吃得也好些。他们也不是俄国人,因为班瑞尔在他们身上看不到象他自己背上那样缀着偌大两个黑字;苏联。
那乌克兰人把这张灰糊糊的纸交给一个戴着小头目臂章的大个子,这人长着一脸吓人的红胡子,一对小小的蓝眼睛周围全是鱼鳞纹;那乌克兰人朝班瑞尔做做手势,用生搬硬套的德国话嘀咕了几句就走了。红胡子粗暴地拖着这俘虏的胳膊肘,顺着一排双层木铺位,把他硬拖到棚子一头去。杰斯特罗在那儿看到山米。穆特普尔正背靠着床架,同另一个俘虏在谈话。
这正象死刑缓期执行一样叫人大吃一惊,喜出望外。
因为,当天下午在贮木场里,就在他收起那个分量很轻的死尸之前,他认出了穆特普尔。 班瑞尔还豁出命去悄悄同他说话。要知道俘虏间私下谈话处罚起来不是当场用乱棍打死,就是用鞭于抽死,再不就是枪毙。不过穆特普尔分明是个有特殊身份的俘虏——他不是小头目,倒有些象工头——因为他正对着一队正堆放木材的大个子波兰佬在发号施令。错不了,正是穆特普尔,奥斯威辛的建筑包工头,从前犹太教法典学院的老同学;为人虔诚、身体非常壮实,有回建筑工程出了事故,摔坏了鼻子。因此班瑞尔冒险挨过他身边,悄悄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四号。穆特普尔穿着条纹囚衣,照旧那样肥头胖耳,威风凛凛那头缠结的蓬发和连鬓胡子照旧几乎全是红棕色的,那人丝毫也没表示认出他,或听见他声音的样子来。
红胡子小头目做个手势,吩咐班瑞尔睡在穆特普尔背靠着、的那叠木床的上铺;说着就走了。穆特普尔正眼也不朝杰斯特罗看一下,径自。用波兰话同另一个俘虏闲扯,中间插了一句:“你好,班瑞尔。”
这是杰斯特罗第一次得到暗示,上帝也许能让他活下来。
第十二章
这回“乌贼号”遭到了接二连三的猛烈打击。轰隆轰隆的金属撞击声,地动山摇的震晃,耳际的剧痛,灯火的全部熄灭,一片漆黑的潜艇在海底拚命蹦跳折腾,艇体破裂的声响,惊恐万状的呼喊,看不见的东西在拜伦脸上打了个正着——有一件东西怪尖锐的,把他腮帮子也割开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令人不可思议,似乎都是一段普通经历的一部分,一次飞来横祸,意味着他要死在“乌贼号”上了。这回黑灯瞎火的只听得轰隆隆地闹得不可开交,眼看性命就要炸掉了,一片混乱,相比之下,甚至刚才挨深水炸弹轰炸都算不了一回事啦。
“我要把潜艇升上去。水槽排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他好容易才听见艇长在传话管里声嘶力竭地喊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向水平舵手下达命令,又传来了粗声粗气的吼叫。“停,拜伦。我把潜艇升到五十英尺!负槽排水!最大艉倾角度!全速前进!”
灯光亮了,照出水平上舵手正拚命在掌舵。这个空间东也矗出一块铁,西也矗出一块铁,不知有多少块铁呢!现在正不断在颠簸,不断在震动,其他水兵都紧紧抓着柱子、阀头,凡是可以防止折臂断腿、砸破脑壳的东西都紧紧抓在手里。深水炸弹隆隆爆炸,炸得天翻地覆,闹个没完没了。书本阿杯子阿测量仪器啊都乒乒乓乓,满处乱飞;软木碎片撒得象下雨似的。尽管如此,水平舵手们还是遵守命令,拚命扭转着舵轮,潜艇嘎啦啦一响,蹦了一下就往前开了,在翻腾的海水里颠啊颠、晃啊晃的,一蹶蹶厥地朝前开。这艘潜艇果然结实。不管到目前为止这场浩劫多大,艇壳还是经受住了;蓄电池里还剩下些电,引擎还在转动;可是操纵室里却一副劫后残景,有两名水兵在流血——拜伦也一手捂住腮帮子上一块湿漉漉的伤口,手一拿开就见红——军士长德林格伏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后面又吐又呕。死神仍然近在眼前。
然而,从这次袭击中,潜水艇终于获得了一丁点儿有利的隐蔽条件。即使在深海中,猛烈的爆炸还是会形成声纳透不过的湍流屏障,因此又有了一个溜走的机会。由于“乌贼号”躲在海底,深水炸弹的弹雨扬起了一阵泥浆,潜艇穿过这大片泥浆驶走,一时躲开了敌人的声纳搜索。深水炸弹在艇尾后面猛烈轰击,隆隆作响。分明这艘驱逐舰的舰长是靠回音测深仪的测定来轰炸的,他正在滥炸这一地区,想把残骸碎片炸到水面上来作为胜利的证据。
可是拜伦对这一战局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一点:这艘潜艇不知怎的又在行进了。他刚用一块手绢捂住脸上伤口的血,扩音器里传来卡塔尔。 埃斯特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请医助火速上司令塔。”航信士官从司令塔哒哒哒地冲下来,低声告诉拜伦说,艇长给刚才一次爆炸震得站不住,在暗头里摔倒了,撞伤了头部。等到灯光亮起,埃斯特才看到他躺在甲板上,眼睛闭着,前额上淌着血。到目前他还没苏醒过来。副艇长不想惊动艇上人员;他派航信士官来通知拜伦,为什么暂时要由他来通过传话管发布命令。
埃斯特并没改变胡班的战术。医助在为艇长治疗这段工夫,“乌贼号”紧贴着海底,耗费最后一点储备电压,以十海里的时速前进。艇尾后面的深水炸弹停止轰击了。声纳的脉冲信号继续以窄频带发出高多普勒回声。这就是说驱逐舰再一次采取行动,现在越来越近了。到底是在搜索呢,还是在直接追踪?这就说不上来了。
这时据声纳组报告,接收到另外两艘敌舰的推进器声音,它们正从海湾口的方向高速开来。德林格开始在描绘仪上标出敌舰的位置,距离五英里。“亨利先生,又来了两条混帐驱逐舰,”军士长两眼骨碌碌地打量着拜伦说,“时速三十海里。”他在打给司令塔的电话里把这消息重复了一遍。
埃斯特在传话管里的声音哽噎,很紧张。“潜望镜深度勃拉尼!”
“是,长官。潜望镜深度。”
水平舵手转着舵轮。 攻击潜望镜油光晶亮的镜杆悄没声儿地在拜伦身后升上去了。潜艇上升了。
“长官水平调整到六十———”
拜伦的话还没说完,就给一声欢呼打断了:“好哇,下雨了!倾盆大雨!好猛的狂风暴雨,黑得象锅底!”埃斯特转向扩音器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一等状斗准备,时速二十一海里!”
拜伦。亨利听到了正在充气的水槽里发出哗啦啦的排水声,他可难得听到比这更叫人心花怒放的言语或声音了。“乌贼号”轻捷地上升了。他感觉得到大海的波动,艇身大起大落地前后颠簸,恢复水平航行,心里明白潜水艇正碰上了雨夜。他两耳觉得出压力的变化。惬意的、湿润的空气从通风孔里灌进来。内燃机咳呛着,咆哮着,苏醒过来了。“乌贼号”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又成为一艘呼吸和消耗露天新鲜空气的水面舰只了!
这艘长长的潜艇里每一间舱房都响彻了粗野的欢呼声、快活的咒骂声和喧闹的下流话。不管怎样,求上帝保佑的时间暂时是过去了。
他们仍在战斗岗位上。 拜伦用块染红血迹的手绢捂着脸,登上梯级,走向他在舰桥上的岗位。 埃斯特在海图桌前,说道:“一等战斗准备,勃拉尼。”医助正弯着腰在照顾艇长,艇长背对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坐着,睁着两眼,脸色发青,头部扎着绷带,卡其衬衫上溅着鲜血。胡班对拜伦一笑。“嘿,我看你也挂了彩。”他的嗓音嘶哑无力。
“只不过割了道口子,长官。”
“你可比我走运。”
埃斯特说:“艇长,你要试试走路吗?”
“过”会儿。你说,你是在朝南行驶?干嘛朝南?“这句质问的话说得有气无力,但带着点儿火气。”海湾口在另一头呢。“
“对啦,长官。敌人钉上咱们啦,他们知道咱们的航向。他们看到两个切点之间的一条直线就明白了。还有两艘驱逐舰正冲着咱们来呢,我想咱们最好还是来个大迂回吧。朝南开十英里,朝东开十英里,然后顺着东海 岸朝海湾口开去。”
“好极了。 帮我站起来。”埃斯特和医助搀住他胳膊肘,把他扶起来。胡班摇摇晃晃地站着,赶紧挨住一根柱子。“哦!头昏眼花。‘夫人’,这计划倒不坏。可是要让大家坚守战斗岗位。我最好还是在铺位里睡上半个钟点再说。”
“是,长官。”
艇长在医助的搀扶下,跌跌冲冲摸到梯级那儿症下舱口,血糊糊扎着绷带的头部在舱口不见了。 埃斯特拿起直尺和两脚规。“勃拉尼,最好让赫维斯滕大夫给你治治。”
“我没什么,‘夫人’。我这就到岗位上去。”拜伦想要爬出舱外,看看海浪,吸吸新鲜空气。
埃斯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照吩咐去做吧。穿上雨衣套鞋。”
“是,长官。”
等他登上舰桥,只见黑茫茫一片,浪花飞溅,狂风怒吼,波涛滚滚。这些在他看来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