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又痛起来了。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她母亲身旁,问她妈为什么要在白天点蜡烛。回答是,在安息日前夜禁止在日落以后点火,这听上去完全合情合理,因为对一个小姑娘来说,生活里充满了蛮不讲理的禁忌。但是吃罢礼拜五丰盛的晚饭以后,她的父亲擦了一根发出火焰的火柴点他的长雪茄。她天真地说:“爸爸,日落以后是不准点火的。”她的父母困窘而感到有趣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她记不得她父亲一边抽烟,一边怎么回答;但是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眼色,因为在那一刹那它毁了她对犹太教的信仰。从那一夜开始,她在主日学校里就调皮捣蛋起来,不久以后,尽管她父亲是圣殿的工作人员,做父母的也没法叫她上那里去了。
阿诺多拉直他污迹 斑斑的运动衫,站起身来,而别人都还在吃;他带着讨人喜欢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用意大利语很快地对杰斯特罗说:“对不起,我得出去。我看过您的书,先生。是本好书。”
她的母亲悲伤地说:“在安息日前夜,家里还有客人,阿诺多,你不能多呆一会儿吗?”
微笑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带着敌意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姑娘的名字:“弗拉切斯卡在等我。再见。”
他撤下他们,房间里一片沉重的静默。卡斯泰尔诺沃医生转过来对杰斯特罗和娜塔丽说话,借此打开僵局。“哦!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伊兹密尔号’那艘船已经到了巴勒斯坦,而且旅客上岸的时候,英国人没有逮捕他们。”
“啊,我的上帝!”娜塔丽嚷叫起来,高兴地松了一口气,“你说的消息靠得住吗?”
“我跟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有接触。他们遇到过糟糕的情况,可是整个说来,这一次是成功的。”
杰斯特罗把一只潮湿的小手放在娜塔丽的手上。“了不起的消息!”
“这一次航行花了我们不少钱。”萨切多特高兴地笑了。“叫人满意的是,结果圆满。事情并不一直是这样顺利的。”。
娜塔而对医生说:“可是报纸上和广播里都说船失踪了。我做了不少恶梦,梦见它跟‘斯特鲁马号’有同样的遭遇。”
卡斯泰尔诺沃辛酸地扮了一个鬼脸。“是啊,不幸的消息你们总是听得到的。犹太人一旦遭了殃,全世界的新闻界总是不乏热情地大事宣扬。对他们的成功却是最好不加报道。”
“还有拉宾诺维茨呢?他怎么啦?”
“他已经回马赛去了。那儿是他的基地。他眼下在那儿。”
“你同他怎么联系呢?我可以知道吗?”
卡斯泰尔诺沃耸耸肩膀。“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岳父过去经常向乘那条船去的那个人赫伯特。罗斯租影片。拉宾诺维茨在那不勒斯由于耽搁啦、修理啦短了钱,罗斯提出是不是我们可以帮助他。 阿夫兰乘火车上这儿来。我们给了他一大笔钱。”
“不过干这种事可得小心谨慎才是,”萨切多特闷闷不乐地插嘴说,“千万要小心!我们的处境在这儿是微妙的,非常微妙。”
医生说:“哦,是这样。从那时起,他跟我一直有接触。他是一个值得认识的好人。”
卡斯泰尔诺沃谈到意大利籍的犹太人处境越来越危险了。犹太人在欧洲不管什么地方都没有前途,他说。他好久以前就已经看到这一点了,那还是在锡耶纳上医科学校的时候。这场艰难困苦的战斗使他成为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整个欧洲都被民族主义者对犹太人的憎恨毒害了;好久以前,极端自由主义的法国出了那个德雷富斯事件,就是一个警告的信号。在墨索里尼的排犹主义法律下,他自己还能够行医,只是因为锡耶纳的卫生当局公开表示需要他。他岳父靠一些微妙的法律上的花招才仍然控制着他的产业,这样一来,他的命运就完全操纵在那些信天主教的合伙人手里了。就在当天晚上,他们刚才在会堂里听到,法西斯政权正在给意大利籍的犹太人造集中营,就象已经有的关犹太侨民的集中营那样。四个月以后,围捕队将在赎罪节下手,那时候可以在会堂里把犹太人一网打荆一旦把犹太人集中起来,就要把他们移交给德国人,运到东方去,那儿正在发生可怕的大屠杀。
萨切多特打断医生的话,坚持说那个消息是吓破了胆的人胡言乱语。传消息的人是一个同上层人士没有联系的散播谣言的人,秘密大屠杀的故事尽是愚蠢的胡说。大主教本人向萨切多特保证过,梵蒂冈的情报网是欧洲消息最灵通的;如果这种消息有一点儿真实性,教皇早就会谴责纳粹德国,不承认希特勒是个基督徒了。
“我为大主教的那些计划提供了大量的经费。”萨切多特把那双眼泪汪汪的、焦虑的黑眼睛转过来盯着杰斯特罗看。“我是孤儿院的主席,那是他最骄傲和心爱的事业。他不会让我陷入困境的。你认识他。你同意我的话吗?”
“大主教阁下是一位意大利绅士和一个善良的人。”杰斯特罗又干了一杯。他的脸已经很红了,但是他说话还很清楚。“我同意你的话。哪怕德国人的领袖是一个疯子——因为我已经肯定,希特勒是精神失常的——他们先进的文化、他们对秩序的热爱和他们对法律的拘泥,排除了这些谣言的真实性。纳粹分子确实是赤裸裸的、野蛮的排犹主义者,而在这样一个事实基础上,编出一些可怕的无中生有的谣言来,那真是太简单了。”
“杰斯特罗博士,”卡斯泰尔诺沃说,“利迪策是怎么一回事?先进文明的产物吗?”
“海德里希那个家伙是一个党卫军头子。 报复性的措施在战争中不是新鲜事,”杰斯特罗用冷冷的、学术讨论时用的针锋相对的声调敏捷地回答。“别要求我去为德国佬有计划的军事暴行辩护。他才不需要人为他辩护呢。他公布了这个消息。他大吹大擂地公布已经消灭了那个可怜的捷克村庄。”
卡斯泰尔诺沃用意大利语干巴巴地、迅速地说了一通。教皇知道的事情大主教并不全都知道。教皇有理由保持沉默,主要是为了保护教会在德国占领下的那些国家里的财产和影响;也是为了那条古老的基督教义:犹太人必须世世代代受苦受难,以此来证明他们曾经错怪了基督,而且有一天他们一定会承认他。米丽阿姆再也不能在德国人的魔爪中生活下去;他和他的妻子已经打定主意了。他已经在同拉宾诺维茨联系出走的办法和措施。
那个老人这当儿又插嘴了。出走这个主意对他自己和他的妻子来说,是多可怕埃锡耶纳是他们的家。意大利语是他们的语言。更糟糕的是,阿诺多决定留下来;他同一个锡耶纳姑娘在闹恋爱。一家人会落得东分西散,攒了一辈子的财产会化为乌有。
路易斯和米丽阿姆在一个隔开得比较远的房间里哈哈大笑。“啊呀,真叫人不能相信,这孩子到现在还没睡着,”娜塔丽说,“他从来没玩得这么畅快过,可是我得带他回家,让他去睡了。”
“亨利太太,你为什么没跟别的美国人一起离开?”医生突然直截了当地问,“拉宾诺维茨始终摸不透,而且感到担心。他再三问起你。”
她望望她叔叔,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我们被暂时扣留了。”
“可是为了什么事?”
杰斯特罗回答:“又是报复性措施。有三个德国间谍在巴西,冒充意大利新闻记者,被逮捕了,所以……”
“德国间谍在巴西?”卡斯泰尔诺沃皱起额头,打断了他的话,“这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是美国人嘛。”
“他的妻子说:”这完全不讲道理。“
“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杰斯特罗说,“我们的国务院通过伯尔尼在对意大利政府施加压力,要他们把我们马上送到瑞士去。他们还在做工作,设法释放那几个在巴西的间谍,以防运用压力失败。我不担心。”
“我担心,”娜塔丽说。
杰斯特罗轻松地说:“我的侄女不能同意,除了我们获得释放以外成们的政府还有一两件别的事要考虑。就象,譬如说,看来眼下各条战线上都在打败仗。不过,我们还有别的保护。一种不同寻常的保护。”他醉醺醺地带着椰榆的神情向娜塔丽微笑了一下。“你看该怎么说,我亲爱的?咱们把秘密告诉咱们这些可爱的新朋友好吗?”
“随你的便,埃伦。”娜塔丽把椅于往后一推。他对这些有钱但是痛苦的人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子,叫她恼火。“真奇怪,两个孩子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得去看一看路易斯。”
她发现他在米丽阿姆的床上睡着了,按照他喜爱的那个睡觉姿势:脸朝下,膝盖蜷缩着,屁股撅在空中,胳膊伸开着。他看上去非常不舒服。她时常 把他的姿势摆正,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恢复老样子,仍然熟睡着,好象他是一个橡皮娃娃,总是回复到制造出来的形状。米丽阿姆坐在他身旁,双手合着摆在膝上,脚踝交叉着,摇晃着两只脚。
“他睡着有多久啦,亲爱的?”
“才几分钟。我给他盖一点东西,好不?”
“别盖了。我马上带他回家去。”
“要是他能呆在这儿,那有多好!”
“哦,明天上我们家来,跟他一起玩吧。”
“啊,我可以来吗?”那个小姑娘轻轻地拍拍手。“请你跟我妈说一声,好不?”
“当然啦。你应该有一个小弟弟。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有。”
“我有过。他死掉了,”小姑娘说,她的平静的神态使娜塔丽打了个冷战。
她回到餐桌旁。 埃伦在讲,在犹太侨民被拘留的时候,由于维尔纳。 贝克的斡旋,秘密警察撤销了传票。“从此以后,我们一直太平无事地生活着,”杰斯特罗说,“维尔纳真是关怀备至,处处保护我们。他甚至给我带来非法传递的美国来信。请想一想!一个高级的德国外交官使两个犹太人避免被法西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