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住在这片飞地上的那些村子里的庄稼人都离开了。他们腾空了的草房仍然有几所屹立着。大多数已经被夷平。碎砖残瓦被用来盖集中营的营房。在从前盖着房子、如今成为一个个烂泥塘的地方附近,有一些开满了鲜花的果园,使六月里的暖风带来芳香。香味在一排排囚徒营房间化为乌有,因为那里的厕所糟透了。但是班瑞尔干活的田野里,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果园里飘来的芳香。在过去六个月里,班瑞尔从前的鼓鼓囊囊肌肉恢复了一点。他是山米。穆特普尔手下的副工头,戴着一个“领班工人”的臂章,就是领班的工人,虽然生活也是够糟糕的,但是比大多数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囚犯吃得好,睡得好。
穆特普尔戴着“小囚犯头”的臂章。但是他的身份还不止这一个。党卫军军士长恩斯特。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实际上就是由穆特普尔管辖的一队建筑工人,那是B一互营里两所牢房里的六百名囚犯。这里的任务是赶着修建比克瑙B—11—d营,这是六个分营之一,每个分营三十二所牢房。一旦全部建成,这个营地将一共有一百五十所牢房,这是中央建筑委员会计划在干道北面修建的。除了B—11以外,还有两个营地:还没有动工的B—Ill和已经建成的B一1;在中央建筑委员会的规划中,比克瑙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拘留中心。将要有十万以上做工的囚犯关在比克瑙,作为党卫军工厂的奴隶劳工。
山米。穆特普尔如今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干的活儿,当初在奥斯威辛城里是个自由人的时候就干了。他在那里是个包工头;他在这里也是个特殊形式的包工头。他的主顾现在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司令官,而克林格尔军士长是司令官的现场代表。从理论上讲,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是最高的主顾,但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希姆莱是个不露面的神。连党卫军人员都难得提到他的名字,一提到他,都显出敬畏的神情。然而,司令部那辆有专人驾驶的黑色梅塞德斯在这一带倒是经常出现的,车头上飘扬着党卫军双闪电标志的旗子,叫人心惊胆战。 班瑞尔时常瞥见那辆汽车。司令官相信做上司的应该亲临现场,进行监督——按照他的说法,叫“主人的监视”。
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许多月来活儿干得很出色,不管在什么天气里,总是迅速、沉默和顺从地干活。这伙劳工日常受到党卫军人员和囚犯头的咒骂和痛打。囚徒们由于虚弱,昏厥过去,倒在地上,被囚犯头当作装病偷懒,打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们真的看上去不中用了,囚犯头就用铁锨或者木棍送他们回老家,其他劳工把他们的尸体拖回去,晚上点名的时候好交差。等到下一班咱有新的囚犯来顶他们干活,反正囚犯是源源不绝的。
就奥斯威辛的情况来说,穆特普尔认为,在克林格尔这个劳工分队里干活已经算不错了。他来到奥斯威辛集中营有一年半了。一九四一年,那个司令官被柏林发来的发疯似的扩大集中营的命令逼得走投无路,在四乡拚命搜罗建筑工人和技工,立即叫他们于活——什么犹太人啦、波兰人啦、捷克人啦、克罗地亚人啦、罗马尼亚人啦,反正都是一个样,不再区别对待,穆特普尔就在他们中间——拿外面的标准来说,居住和营养的条件,以及纪律的苛刻,都是不堪设想的,但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要算是十分舒适的了。
山米终于对奥斯威辛集中营非常熟悉了。可以说,他处在非常有利的地位,所以方便地保全了性命。因为急于要动工建造,他没被送到隔离营去住过,没被可怕地隔离几个星期,遭受虐待和挨饿,许多囚徒在隔离营里被治得皮包骨头,象是机器人,什么思想也没有,只求好歹活下去。克林格尔当党卫军监工,穆特普尔当犹太族工头,一年以前,他们两人担任这项建筑党卫军营房的工作以来,一起干到了现在,两人都是鬼点子多、身子结实的家伙,年纪都快近六十了,都急着要干出点名堂来:克林格尔为的是讨好上司;穆特普尔呢,为了要保全性命。克林格尔为了他自己的利益,逐渐把这个犹太人安置在非正式的受保护的地位上,叫他当建筑工头。就凭这种身份,山米能够为劳工分队征调囚犯。他就是利用这一点营救班瑞尔的。 把一个苏联战俘拉进来不符合规定手续,但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规章制度不是前后一致、互相连贯的。党卫军的军士和军官经常互相讨好,贪赃枉法,按照他们自己的心意曲解规章。干起这一行来,没有人比一级小队长恩斯特。克林格尔更拿手了。
克林格尔是集中营里的老狐狸,一个身材结实的巴伐利亚人,一头金发已经有点灰白了。同司令官一样,他是达豪和萨克森豪森②的老兵;事实上,正是司令官申请把他调到奥斯威辛来的。克林格尔从前在慕尼黑当警察,在萧条时期丢了差使,变成一个纳粹分子,在党卫军里找到了容身之地。既然工作要求他手辣心狠,这个爱好家庭生活的人就不再象从前那样随和,变得心狠起来。克林格尔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把囚犯的脊背鞭打得皮开肉烂,当受到拷打的人鲜血淋漓、人事不知地倒下去的时候,他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擦掉皮鞭上滴下来的鲜血。他亲自排在行刑队里枪决判处死刑的囚犯。他同囚犯谈话的时候通常的声调是威胁的咆哮。他用棍子狠狠地接一下,能把一个人揍得象枯枝扎的稻草人那样垮下来。尽管这样,山米。穆特普尔认为他“挺不错”。克林格尔跟许多党卫军人员和囚犯头不一样,尽管他也用恐惧、痛苦和死亡来折磨吓破了胆的、瘦得象骷髅的囚犯,却并不从中得到乐趣。再说,他贪污成性,这可大有帮助。你可以同克林格尔做买卖。
克林格尔也认为,这个犹太人作为犹太人来说,“挺不错”。当他同他党卫军伙伴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甚至会拿“我那个能干的犹太佬山米”夸奖一番。因为在集中营总部的中央建筑委员会办公室里,有几百名德国建筑师、工程师和绘图员在舒服地工作,制订出那永远没个完的奥斯威辛集中营扩建规划,他们遇到一件需要取得迅速而立竿见影的效果的任务,总是说:“把它交给克林格尔。”对克林格尔的工作效率的评价,自从他离开萨克森豪森以来,简直是突飞猛进。他快要被提升为少尉三级突击队中队长了。在他这样的年纪,从没有军官衔变成有军官衔。这是个巨大的高升,在声望和收入方面都会大有收获。如果这真的成为事实,他的妻子和儿女会多么高兴啊!他知道他这一切全得归功于山米。所以他完全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关怀着这个犹太人。
克林格尔眼下正担任一个巨大的紧急任务:把比克瑙B—11—d营三十二所牢房的屋架迅速搭起来。先别管墙和屋顶,委员会说——光搭屋架、屋架、屋架,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都要搭起来。有一个大人物要来检查。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在比克瑙新扩建区的边缘。再向西,有一大群剃了光头、穿着条纹布衣服的囚犯,在长着齐膝高野草的沼泽地里清除石头,拔掉树根,用铲子和锄头平整土地,准备建筑更多的营房,但是那些营房还只是制图板上的图样。B—11—d已经动工,实际能给人看到的建筑越多,对司令官越有利。
每一天,奥斯威辛都可能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一天,在克林格尔的工地上出现了一件可怕的、叫人大吃一惊的事情。七辆有帆布顶的灰色卡车在大路上停下来。克林格尔命令班瑞尔那个劳工分队的七十个人——包括党卫军看守人员、囚犯头,所有的人——上卡车,到贮木场去装柱子和椽子。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工时和人力是无限制供应的,不需要花一个子儿。囚犯们把木料扛到建筑工地上,如果需要的话,哪怕走几英里也行。德国人在这种事情上是舍不得浪费汽油、消耗轮胎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囚犯们上卡车的时候。他们的脸都吓得变形了;有几个磨磨蹭蹭地拖着脚步,骂骂咧咧的囚犯头用木棍撵他们上车。
但是卡车的确是开到贮木场去的。在囚犯头们的叫骂和毒打下。囚犯们匆匆忙忙地装货,接着又乱七八糟地挤上了车,一路轰隆隆地开回B—11—d营。 班瑞尔猜想,规定的期限已经逼近,所以这一次只得破例采取迅速行动。在一般情况下,奥斯威辛集中营是一个节奏缓慢的、不用机器的世界,一切都按照人力的速度来进行。高级奴隶揍低级奴隶,而官方的监工则高、低级奴隶都揍,使他时常想起这简直是倒退到了犹太教经书上所写到的法老统治下的埃及。只是在这个埃及,有时候有二十世纪的卡车吱吱嘎嘎地开过,监工们有二十世纪的机关枪,而且处死的也不只是犹太小男孩。
卡车开到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只见司令官本人同两个穿绿制服的副官一起站在那里,他在阳光里皱起了眉头望着奴隶乘汽车这个奇怪的景象。他那辆梅塞德斯就停在路旁。克林格尔在他面前巴结奉承。囚犯头和看守们在囚犯们卸木料的时候不停地打骂。囚徒们扛着木头拼命地向几百码外最北面的建筑地点跑去,接着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再搬。一个长着一张青蛙脸的年老囚犯头,早就想对班瑞尔过不去,他原来是维也纳的银行抢劫犯,佩着一枚表明他那职业罪犯身份的高级绿色三角臂章,突然在班瑞尔的头盖骨上用木棍揍了一下,接得班瑞尔两眼发黑。“你这懒惰的老畜生,你有了一个臭臂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吗?去搬木板,快跑!”班瑞尔打了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好歹抓起一根支柱,扛在肩上就跑,头昏眼花地想,这囚犯头挑的时候可正恰当。有司令官在场看着,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就谁也不能指望得到保护。但是好在司令官哪一回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