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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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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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长悄悄地从兜里掏出一卷票子——那是他刚领到的工资——塞进小女孩儿的口袋,把女孩儿递给女人。

“谢谢亲人解放军……谢谢亲人解放军……俺孩子她爹是个好人……解放军是好人……”女人抱着孩子,喃喃地说着,走了。

这场小插曲,搞得满座不欢。

一个知情的战士说:“这个女人,也够可怜的,男人前几年赶小海搞自发,批斗了几次,一绳子上了吊,死了;女的受了刺激,半疯半傻地抱着个孩子到处告状,可是谁理她呢?”

“我听人说……这个女人是……地主的女儿……”郝青林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

“郝青林同志说得对,当前阶级斗争十分复杂,阶级敌人会用各种手段向我们进攻,我们要警惕那些冻僵了的蛇和变成美女的蛇,不能丧失警惕,千万不能忘记啊……”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

“放屁!”场长把杯子重重地拍到桌上。杯子破了,啤酒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流。

“场长,请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感情不能代替原则啊。”我的熟读马列的指导员确实具有高度的涵养,场长的粗话丝毫没有改变他循循善诱的语气。

场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坐在餐桌旁,他从桌上抓过那唯一的一瓶啤酒,咬开盖子,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

晚上是歌咏晚会,我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首“顺口溜”。郝青林大展雄才,朗诵了一首长达千言的“诗”。指导员讲了几个法家智斗儒家的小故事。豁牙司机老葛带头起哄,让场长出节目。场长想了想,竟眯缝起眼睛,唱起了本文开篇提到的那支民歌。他嗓音嘶哑高亢,像农村的土歌手一样,不去求那音节的准确,而是随心所欲地在歌词的末尾加上一些苍凉的滑音。他仿佛在回忆往昔的岁月,在沉思缅怀。歌声漫不经心地从他嘴里唱出,就像确确实实地坐在那大轱辘车上,沿着平坦干燥的乡间土路,被艳阳照得懒洋洋的农夫唱出的歌声一样。

一头黄牛一匹马

大轱辘车呀轱辘转呀

转到了我的家

……

民歌《大轱辘车》之所以能使我心灵震颤,眼窝酸辣,并不在于它的旋律和歌词,而在于我们的场长曾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演唱了它。每一个人的一生中,往往都有一些与平凡的事物连接在一起的不平凡的经历。这些事物在若干年后出现,也总能勾起他对于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遐想。所以,当我在剧场里聆听这支歌时,心潮如滚水般翻腾就不是不可思议的了。

郝青林确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是个不甘寂寞的好汉。他终究不是一头能长久地拴在黑沙滩的牛。这家伙入团之后紧接着又递上了入党申请书。据消息灵通的刘甲台说,党支部书记——场长曾跟郝青林谈过一次话:

场长翻着郝青林厚厚的申请书,皱着眉头问:“你入党的目的是什么?”

“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还有别的吗?”

“做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坚强战士。”

“你给我说掏心窝子的话!”

“这就是掏心窝子的话。”

“够了!只要我还当着这黑沙滩的土皇帝,只要你还用这套空话吓唬我,我永远不接受你的申请书!”场长把郝青林的申请书摔到桌子上。

刘甲台告诉我,那一刻郝青林小脸煞白煞白,像一块萝卜皮。

“场长是天生的笨蛋!”刘甲台对我说,“其实何必把申请书退还他呢?收下申请书,不是照样卡他于大门之外吗?等着瞧吧,郝青林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甲台的话不幸言中,场长把郝青林得罪了。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军龄的老兵竟被一个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整得连翻几个筋斗。那时候,部队正在树立“反潮流”典型,正在宣扬敢与大人物唱反调的“勇士”。这些都给了郝青林灵感和启示,他拿场长开刀了,他把场长当成了一块砖头,敲开了他要进的大门。

郝青林给要塞区党委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说,场长左来福出身富裕中农家庭,他念念不忘的是“一牛一马一车”式的富农生活,他在歌咏晚会上公然演唱《大轱辘车》,他与驻地地主女人关系暧昧……这一切都说明场长左来福是一个隐藏在军内的民主派……

郝青林这封信写好之后,曾找过我一次,他说:“梁全,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看在你小时候从河里救过我一命的面子上,给你个进步的机会,喏,签个名吧。”他把信递给我,他嘴里说得好像满不在乎,手却在哆嗦,小脸青一道白一道的不是个正经气色。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信看了一遍。说实话,我吓蒙了。“这……哪有这么玄乎?”我问。“老兄,这是阶级斗争。”郝青林掏出一盒高级烟,递给我一支,我摆摆手。他自己点上一支,从拿烟姿态上一眼就可看出他也不会吸烟。他咳嗽着说:“这是要担风险的……老兄,我豁出去了,成则王侯败则贼!”“这封信发出去,场长要蹲监狱吗?场长这个人挺好的,那天你被石头把脚砸了,他把你大老远地背回来,累得像个大虾一样,腰都直不起来……”“别说了!”郝青林又点上了一支烟,阴沉着脸坐在我对面,眼神迷惘、凶狠、惶惑不安,瘦腮上的肌肉像条小海参在蠕动,连带着那只有点招风的耳轮也在微微颤动。他忽地站起来,咬着牙说:“感情不能代替原则。蹲监狱也是他自作自受。我不会害你的,梁全。”“这……”我犹豫不决。“就凭着你这样,还想和‘地瓜干子离婚’?”郝青林鄙夷地看着我。“我……签……”我的手紧张得像鸡爪子一样蜷曲着,哆哆嗦嗦地抓着笔,歪歪扭扭地在信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郝青林走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仿佛刚刚去偷了人家的东西。我想,郝青林是不是要拉个垫底的呢?

郝青林的信发出去一个星期,要塞区政治部主任和保卫处长就坐着吉普车来到黑沙滩农场。左场长不但不认“罪”,反而发表了一些更加出格的言论。政治部主任请示要塞区党委后,宣布场长停职检查。郝青林则一下子成了全区闻名的人物。我呢?保卫处长跟我谈了一次话,问我是怎样识别出左场长的“民主派”真面目的,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郝青林让我签名,我就签了一个……”保卫处长摇摇头,放我走了。他大概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一个不堪造就的笨蛋。不过,很快我就入了团,我想,这很可能是沾了签名的光了吧。

这一年,黑沙滩农场种了三百亩小麦。场长下野之时,正逢小麦灌浆季节。一阵阵干燥的西南风吹得黑沙滩上沙尘弥漫。小麦的叶子都干巴巴地打着卷。场长的事情一直也没有个结局。让他停职检查,他根本不理茬儿。要塞区党委好像也不是铁板一块,指导员请示过几次也没得到个明确的答复。指导员只好分配他去浇麦田,派我和刘甲台跟他一起去。

我们在机房门外搭了个窝棚,白天黑夜都待在田野里。我和刘甲台轮着班看柴油机,场长一个人看水道。看着潺潺清流淌进麦田,看着浇过水的水麦支楞起鲜亮的叶子,场长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扛着铁锹,沿着沟渠踽踽行走。望着他的伛偻背影,我的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因为唱一支歌,骂一句娘,可怜一下令人怜悯的背时女人,就是“民主派”吗?我确确实实糊涂了。

派我来浇地时,指导员曾跟我个别谈过话,他要我监督场长和刘甲台的行动,注意搜集他们的反动言论。多少年后,我才猜想出一点指导员派我和刘甲台监督场长的用意:我是一个傻二愣,刘甲台是一个牢骚大王。我愣,才最可靠;刘甲台嘴怪,才能引导场长暴露。何况,刘甲台还讽刺过指导员,他是想借机把他打成个“小民主派”吧?

农历五月初的夜晚,被太阳烘烤了一天的黑沙滩温暖得像一床被窝。我们把连续运转了十几个小时、机体灼热的柴油机停下来,坐在被白天的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细沙上。满天星斗灼灼,不远处,沉睡的大海在喁喁低语,场长的烟头在一明一暗地闪烁。

“给支烟抽吧,老头子。”刘甲台说。

场长默默地把烟递给他。刘甲台抽出一支点上,把烟盒递到我面前:“来一支吧?新兵蛋子。”

我摇摇头,拒绝了。

“新兵蛋子,你那个老乡就要入党了,已经开始填写志愿书了。”

“我听说了。”

“奶奶的,这年头要入个党也真够容易的。哎,老头子,你不再发表几句反动言论了吗?再唱唱那个《大轱辘车》,赶明儿我也写封信,糊弄个党员当当。”

场长沉重地叹息一声,仰倒在沙地上。

“你呀,白活了五十多岁!你干吗瘦驴拉硬屎,充好汉。睁只眼,闭只眼,混混日子得了,这不,弄了个身败名裂,加夜班浇地……”

“你给我滚,我用不着你个毛孩子来教训我!”场长折起身,怒吼着。

“老头子,别发火,别发火。我哪里敢教训你?我是开导你哩。来,抽咱支烟,别看咱每月七元钱,抽烟的水平比你这个老志愿军还高。场长,我真不明白,你干吗不找个女人?别看你老得干巴巴的,就凭着每月九十元工资,找个大闺女没问题。”

“嗨,你才是一个不到两年的新兵。要是二十年前,碰上你这样的熊兵,我不踢出你的屎汤子来算你模样长得端正。”场长无可奈何地接过刘甲台的一支烟,点上了火。

“算啦,场长,别提你那二十年前了。我知道你那时是个少尉,肩上挂着牌子,腰里扎着武装带,走起路来皮鞋咔咔响。老皇历,过时了。现在是七十年代,天翻地覆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唱起那么一支歌,场长,你说说,为什么要唱那么一支歌?”

“我也说不清……”场长又仰在温暖的细沙上,双眼望着天上的繁星的那条灰白色的天河,梦幻般地说着。

“我突然想起报名抗美援朝时,第二天就要去区里集中了,趁着晚上大月亮天,我和我媳妇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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