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哥,好长时间没瞅着你,自在起来了,躺在这儿晾翅哪。”刘起喝住牲口,回答着发问的中年人。
“大热天的,过来吃袋烟,喘口气,凉快凉快再走。”
“可我的马呢?这新买的三匹马……”
“这是新买的马?三匹大马,还有这挂车?咦,小子,神气起来喽。”黄四惊诧地站起来说,“快把车赶过来,让你的马歇歇,咱也见识见识这三匹龙驹。”
刘起拖着悠长洪亮的嗓门轰着马,把车弯到树阴下。他支起车架,减轻了辕马的重负,又撑起草料笸箩倒上草料,再到压水井边压上桶凉水,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了一阵,然后,“哗”,倒进笸箩,拌匀了草料,便走进人堆里,从破破烂烂的褂子里抠索出一包带锡纸的烟来,慷慨大方地散了一圈。几个男人站起来,围到马车前,转着圈儿端详那三匹马。
“好马!”
“真是好马!”
刘起眯缝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圆睁着,左手两个指头夹着烟卷儿,右手抓着破草帽向胸膛里扇着风,满脸洋洋之气。他瞅着自己的三匹马,眼睛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目光迷离恍惚又温柔。好马!那还用你们说,要不我这二十年车算白赶了,他想。我刘起十五岁上就挑着杆儿赶车,那时我还没有鞭杆高。几十年来,尽使唤了些瘸腿骡子瞎眼马,想都没敢想能拴上这样一挂体面车,车上套着这样漂亮健壮、看着就让人长精神头儿的马。您看看那匹在里手拉着梢儿的栗色小儿马蛋子,浑身没一根杂毛,颜色像煮熟了的老栗子壳,紫勾勾的亮。那两只耳朵,利刀削断的竹节儿似的。那透着英灵气的大眼,像两盏电灯泡儿。还有秤钩般的腿儿,酒盅般的蹄儿,天生一副龙驹相。这马才“没牙”,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个儿还没长够哩。外手那匹拉梢的枣红小骒马,油光水滑的膘儿,姑娘似的眉眼儿,连嘴唇都像五月的樱桃一样汪汪的鲜红。黑辕马还能给我挑出一根刺儿?不是日本马和伊犁马的杂种,也是蒙古马和河南马的后代,山大柴广的个头儿,黑森森的像棵松。也说是我刘起的运气,做梦也不敢想能在集市上买上这样三匹马。老天爷成全咱,这三匹宝贝与咱有缘分。三匹马,一挂车,花了老子八千块。为了攒钱买这马,我把老婆都气跑了。我刘起已经光棍了一年多,衣服破了没人补,饭凉了没人热,我图的什么?图的就是这个气派。天底下的职业,没有比咱车把式更气派的了。车轴般的汉子,黑乎乎的像半截黑铁塔,腰里扎根蓝包袱皮,敞着半个怀,露出当胸两块疙瘩肉,响鞭儿一摇,小曲儿一哼,车辕杆上一坐,马儿跑得“嗒嗒”的,车轮拖着一溜烟,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要多麻溜有多麻溜……娘儿们哪,毛长见识短,就为着这么点事你就拍拍腚尖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跑回娘家,一走就是一年,什么玩意儿!今儿个老子把车赶回来了,就停在你娘家大门口向西一拐弯儿,不信你不回心转意,找着我也算你的福气。
“行喽!刘起,这几年政策好了,你马是龙马,车是宝车,你这会儿算是可了心喽。”
“有什么可心的?”刘起悲凉地长叹一声说,“我老婆不懂我的心,三天两头跟我闹饥荒,我揍了她一顿,她寻死觅活地要跟我离婚,我不答应,她拾掇拾掇,一颠腚跑回娘家,不回来了。自古以来的老规矩,‘老婆是汉子的马,愿意骑就骑,愿意打就打’,他妈的她骑也不让骑,打也不让打。”
“刘起,你那规矩早过时了,现如今反过来了,她要骑你哪。”黄四逗笑地说。
“刘起哥,你也真是,那么嫩的娘儿们怎么舍得打?大嫂子那天在屋里擦背,我趴着后窗一溜,吸得我眼珠儿都不会转了。天爷,白生生的,粉团一样……要是我,天天跪着给她啃脚后跟也行。”镇里有名的闲汉金哥挤眉弄眼地说着。
刘起眼里像要沁出血来。他一步蹿到金哥面前,铁钳一般的手指卡住他细细的后脖颈,老鹰抓小鸡般地提拎起来,一下子摔出几步远。金哥打了一个滚儿爬起来,揉着脖颈骂:“刘起,你姥姥的,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你老婆在娘家偷汉子哩,青天大白日和镇东头当兵的钻玉米地……你当了乌龟王八绿帽子,还在这儿充好汉。”
刘起抄起大鞭子冲上前去,金哥像兔子一样拐弯抹角地跑了。看看刘起不真追,他又停住脚,龇着牙说:“刘起大哥,兄弟不骗你,自打嫂子跑回娘家,兄弟就瞅着她哩,你要离婚就快点,别占着茅坑不屙屎。告你说吧,结过婚的娘儿们,就像闹栏的马,一拍屁股就翘尾巴呢。”
“金哥!”一个花白胡子呵斥着,“你也扔了三十数四十啦,嘴巴子脏得像个马圈,快回家去洗洗那张臭嘴,别在这儿给你爹丢人。”
花白胡子骂退金哥,走到刘起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劝道:“年小的,去给你媳妇认个错,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马再灵性也是马哟。”
“刘起,弟妹来镇上也快一年了,一开春你老丈母娘和小姨子就到黑龙江看闺女去了,听说老太太在那儿病了,回不来了,两个人的地扔给弟妹种着,一个女人家,带着俩孩子,天天闲言碎语的,顶着屎盆子过日子,要真是寡妇也罢了,可你们……林子大了,什么鸟也有啊,兄弟!”黄四同情地说。
刘起像霜打了的瓜秧,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嘴里唠叨着:“这个臭婆娘,还是欠揍,我一顿鞭子抽得你满地摸草,抽得你跪着叫爹,你才知道我刘起是老虎下山不吃素的。”
“行了,后生,别在这儿嘴硬了。汉子给老婆下跪,现如今不算丑事,大时兴咧。我那儿子天天给他媳妇梳头扎辫子哩。”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黄四说:“车马放在这儿,我替你照应着,你媳妇兴许早就听到你这破锣嗓子了,这会儿没准正把着门缝望你哩。”黄四对着镇子中央临街小院努了努嘴。
刘起抓挠了几下脖子,干笑了几声,脸上一道白一道红的,蹑蹑蹭蹭地往老丈人家挪步。
他轻轻地敲那两扇紧闭着的小门。小院里鸦雀无声。他又敲门,屏息细听,院里传来女孩的咿呀声。“柱子他娘,开门。”他拿捏着半条嗓子叫了一声,声音沉闷得像老牛在吼。院里没人理他。他把油汗泥污的脸贴在门缝上往里瞅,看见自己的女人正坐在马缨树下,背对着他,给孩子喂奶。孩子的两条小腿乱蹬乱挠。“你开门不开?不开我跳墙了!”他怒吼起来。他真的把着墙头,耸身一跳,蹿进小院里,墙上的泥土簌簌地落下来。
女人“哇”一声哭了,骂:“你这个野狗,你还没折磨够我是不?你看着俺娘儿们活着心里就不舒坦是不?你打上门来了,你……”怀里的女孩感到奶头里流出来的奶汤变少了,变味了,怒冲冲地哭起来。
刘起手足无措,遍体汗水淋漓,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女人面前,腮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
“孩子他娘……”他说,他看着女人耸动着的肩头,白里透黄的憔悴的面容,那两弯蹙到一块颤抖着的柳叶般的眉,和袒露着的被孩子吮着抓挠着的雪白丰满的乳房,嗑嗑巴巴地说,“你去看看咱的马,三匹好马……”
“……你滚,你滚,你别站在这儿膈应我。你要还是个人,还有点人性气,就痛痛快快跟我离了……”
“你去看看那三匹马,一匹栗色小儿马,一匹枣红色小骒马,一匹黑骟马,”说到了马,他灰黯的脸霎时变得生气勃勃,雾蒙蒙的眼睛熠熠发光,“这真是三匹好马!口嫩,膘肥,头脑端正,蹄腿结实苗条,走起来像猫儿上树,叫起来‘咴咴’地吼,底气儿足着哩。柱他娘,你去看看咱的马,你就不会骂我了,你就会兴冲冲地跟我回家过日子。”
“回去跟你那些马爹、马娘、马老祖过去吧,那些死马、烂马、遭瘟马!”
“你、你他妈的,你敢骂我的马!你还不如一匹马!”刘起胸中火苗子升腾,他眼珠子充血,对着女人向前跨了一步,吼了一声,“你说,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只要我活着,就不回你那个臭马圈!”
“我打死你这个……”
“你打吧,刘起,你不是打我一回了,今儿个让你打个够。你打死我吧,不打不是你爹娘养的,是马日的,驴下的……”女人骂着,呜呜地哭起来。
刘起看着女人那满脸泪水,手软了,心颤了,举起的拳头软不拉塌地耷拉下来。他摸摸索索地从破褂子里掏出烟盒,烟盒空了,被他的大手攥成一团,愤愤地扔在地上。他沮丧地蹲在地上,两只大手抱住脑袋。你这个鬼婆娘!他想,你怎么就理解不了男人的心呢?我不偷不赌不遛老婆门子,是咬得动铁、嚼得动钢的男子汉,我爱马想马买马,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本分。不是你太嘎古,戗上我的火,我也不会揍你。揍你的时候,我打的是屁股上的暄肉,疼是疼点,可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落不了残,破不了相,你他妈的还不知足。今天我低三下四来求你,刘起什么时候装过这种熊相?你也不去访一访。这些该死的知了,也在这儿凑热闹,“吱吱啦啦”地叫,嫌我心里还不腻味是怎么着?他仰起脸,仇视地盯着马缨树上那些噪叫的知了,知了轻轻地翘起尖屁股,淋了他一脸尿。街上传来马的嘶鸣声。是那匹栗色的小儿马在叫,他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在盼我呢,唤我呢。人不如马!姥姥,我还在这儿扭着捏着的装灰孙子,你回就回,不回就拉倒,反正我有马。他起身想走,但脚下仿佛生了根,他好像变成了一棵树。他想来几句够味的男子汉话,煞一煞这个娘儿们的威风,可话到嘴边竟变了味,本想酿老酒,酿出来的却是甜醋,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不就是拍打了你那么几下子吗?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会儿,咱马也有了,车也有了,你凭什么不回去?”
“马,又是马!自嫁给你就跟着你遭马瘟。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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