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侄子早在县里吃饱了大鱼大肉,用得着你孝敬!”老头说。
苏社猛地站起来,手伸着,嘴张着,眼瞪着,一副吓人模样,然后他垂臂合嘴耷拉眼皮,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慢慢又坐下,手在大腿上摸着,一会儿,缓缓站起来,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说:“大伯,吃了你家几顿饭,我牢牢地记住了,你也牢牢地记着吧,我迟早会还你的。”转身他就走了,也不听老头老婆在背后说些什么。走着街,委屈浸洇上来,眼里簌簌地滚出两行泪,怕人看见,想擦,举起右手——马上火气填胸,不擦泪,飞跑回家,仰在炕上,哭着,死死活活地乱想。
哭了一阵,委屈和愤怒渐渐平息,心里恍恍惚惚,宛若在梦中,睁眼看着墙角上轻动着的小蛛网,耳边传来毛驴的叫声,窗外生动着大千世界,并没有什么变乱。于是爬起来,满意地看看村里给盖的新房和备齐的家具,心里又有些感动,饥饿和干渴袭上来,便挑了水桶去井边担水,见着街上的行人,觉得一阵阵脸热,怀着轰轰烈烈的念头与人打招呼,但都是极随便地应一声,并无惊讶之语,于是也就明白了自己。
井台上汪着些浑浊的水,两只黄色的白鸭用黑嘴搅着水,见到有人来,便摇摇摆摆地走到一边去。他从小惯用右手,左手笨拙软弱,连提个空桶都感到吃力。用扁担钩子钩着桶,慢慢往井里顺,整根扁担都进了井,他又大弯着腰,才看到水桶底触破了平静的井水,他的脸随着变成无数碎片,在井里荡漾着。
他别别扭扭地晃动着扁担,他总也打不到水,眼珠子都挤得发了胀,只好把空桶上上下下地提上来,直起腰,手扶着扁担,双眼望着极远的天。
“战斗英雄,打水呀!”一个不比小难看的姑娘挑着两只铁皮水桶轻盈地走过来。
他冷冷地瞅她一眼,没有说话,姑娘看着他那只断手,笑容立即从脸上褪去。她放下自己的扁担和桶,走上来拿他的扁担,她说:“苏社哥,我来给你打。”
“滚开!”他突然发了怒,大声说,“不用来假充好人。我欠你们的情够多的了,欠不起了。”
姑娘被他抢白得眼泡里汪着泪,说:“苏社,俺可是一片好心。”
“好心?他妈的,老子在前方——”他忽然住了嘴,双肩垂下,拄着扁担,面色漠然,好像对着坟墓。
那姑娘匆匆打满两桶水,担起来,一溜歪斜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回来。他知道话说过了头,但也不后悔,对着井他垂下头,仔细端详着自己阴暗的脸……
他看到自己头朝下栽到井里,井水沉闷地响着,溅起四散的浪花去冲刷井壁,他挣扎着,身体慢慢下沉,井底冒上来一串串气泡……他漂到了水面上,仰着脸,望着圆圆的蓝天。蓝天里突然镶进了小美丽的脸,他笑嘻嘻地面对着她,听到她惊叫起来……全村人都围到了他身边,他躺在那儿,虽然死了,心里却充满了报复后的快感……几颗泪珠悄然无声地落到井里,砸破了水面,金黄的太阳照着他的脸,他的脸照亮了井水。
“兄弟。”
他听到有人喊,慌忙直起腰,用衣袖沾沾眼睛。
“家里没镜子吗?”留笑着说,“你要跳井吗?”
“也许会跳呢!”他笑着回答。
“跳下去我可不捞你,”她说,“你挑水?”
“想挑,但挑不了,瘸爪子,不中用啦。”他直率地对她说。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咱这种人,要想咱这种人的办法,你看着我怎么干。”她走到井边,跪下,用右手握着绳子,把一只瓦罐缓缓地顺进井里去,晃了两下绳子,井里传上来瓦罐进水的咕噜声。她用力把绳子往上提,提到胳膊不能上举为止,然后,把头伸过去,用嘴咬住了绳子。在很短暂的时间里,一瓦罐水是挂在她的嘴上的,趁着这机会,她把右手迅速地伸到井里抓住绳子,松了口,再把胳膊用力上举,再用嘴去咬住井绳……她那条像丝瓜一样的左胳膊随着身体起伏悠来荡去……她把满满一瓦罐水叼到井台上,站起来,喘着粗气说,“就得这样干。”
他看着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和细小的牙齿,问:“你一直就是这样打水吗?”
她说:“要不怎么办?前几年俺娘活着,她打水,她死了,我就打,人怕逼,逼着,没有过不了的河,没有吃不了的苦。”
“没人帮你打水?”
“一次两次行啊,可天长日久,即便人家无怨言,自己心里也不踏实,欠人一分情,十年不安生,能不求人就不求人。”
“娘,你怎么还不走呀!”女孩在远处急躁地喊。
“噢,乐乐,你先走,抓些桑叶给蚕宝宝撒上,娘帮叔叔提两罐水。”
“你可快些呀!”女孩喊一声,跳着走了。
留提起那罐水,用膝盖帮着手,把水倒进苏社桶里。他伸手抓住绳子,看着她的脸,说:“留姐,让我来试试。”
“你要试试?也好,待几天我帮你纺根线绳子。”她把手松开。
他跪在井沿上,把瓦罐顺下井,打满水。当他把胳膊高举起来时,也学着她的样,伸出头,狠狠地咬住了绳子,在一瞬间,沉重的瓦罐挂在他的嘴上,他的牙根酸麻,脸上肌肉紧张,舌头尝到了绳子上又苦又涩的味儿。
他默默地坐着,看着她用一只手灵巧地擀面条。她家里有五间屋,一间灶房,一间卧房,三间蚕房。蚕都有虎口长了,满屋里响着蚕吃桑叶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是种地还是去当干部?”她问。
“到哪里去当干部?我都不想活下去啦。”
“说得怪吓人的。”她咯咯地笑起来。
“娘,你笑什么?”女孩问。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她说,“就为断了只手?我也是一只手不是照样活吗?比比那些两只手都没了的,我们还是要知足。”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不仗义。”
“想开点吧。”
她走到灶边烧火。女孩搂着脖子往她背上爬,她说:“淘人虫,去找你叔叔玩去。”
女孩踅到他面前,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乐乐。”
“噢,乐乐。”
“叔叔,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乐乐,叔叔连一个鬼子也没打死。”
“娘说你打死二百个鬼子。”
“没有……”他避开了女孩的眼睛。
“叔叔,你的牌子。”女孩指着他胸前的徽章说。
“送给你了。”他把徽章摘下来给了女孩。
月亮升起来不久,女孩睡着了。留把孩子塞进被窝,从她手里剥出徽章递给他。他说:“不要了,留着给孩子耍吧。”她把徽章放到窗台上,说:“你也不容易呀,动刀动枪的,还打死那么多人。”他呐呐半晌才说:“你包了几亩地?”“我没包地。我养蚕。这几年,全胳膊全腿的都跑出去捞大钱了,没人养蚕,满林的桑叶。去年我养了五张,今年养了六张。”
她起身去喂蚕,月光从窗棂间透进来,照着一张张银灰色的蚕箔。她撒了一层桑叶,屋子里立刻响起急雨般的声音。“今年蚕出得齐,我一个人,又要采桑又要喂,真够呛的,要雇人吧,又不方便,只好苦一点,熬到蚕上了簇就好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显得清丽和婉,她觉察到他在注视她,便低眉顺目,说:“我的乐乐眼见着就大了。”
他嗓子发哽,说不出话来。
留说:“兄弟,不是我撵你走,今晚上大月亮天,我要去采叶子,家里的叶子吃不到天亮呢。”
“我帮你去采。”
“不用,半夜三更的,叫人碰到说闲话——我倒不怕,怕坏了你的名誉呢。”
“不是有月亮吗?”
槐花像一簇簇粉蝶在月光下抖翅。桑叶子黑亮黑亮。河水流动声比白天大。
两人两只手,一会儿就采满了筐。从桑林到槐林,都被月亮照彻了。人在树下晃动着,好似笨拙的大鸟。
一九八五年四月于魏公村
草鞋窨子
隔着十几根柳树槐树的树干、一层厚厚的玉米秸子和一层厚厚的黄土,在我们头上,是腊月二十八日乌鸦般的夜色。我踩着结了一层冰壳的积雪从家里往这里走时,天色已经黑得很彻底,地面上的积雪映亮了大约有三五尺高的黑暗,只要是树下,必定落有一节节的枯枝,像奇异的花纹一样凸起在雪上。我说的“这里”是草鞋匠工作的地方,我们把这地方叫“草鞋窨子”。我们这个窨子是我跟父亲、袁家的五叔、六叔挖成的,窨子是“凸”字形的,凸出那地方是进出窨子的通道,那儿用秫秸搭成一个三角形的棚子,棚子罩着窨子口,窨子口上盖着蒲草编成的厚席。窨子顶上留了一个天窗,天窗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塑料纸。我们的窨子很大,招了一些闲汉来取暖。闲汉中有一个叫于大身的,当年曾在青岛拉过洋车,练出两条飞毛腿,能追上飞跑的牛犊子。还有一个张球,是个会锔锅锔盆的小炉匠,外号“轱辘子”——我们这儿把锔锅锔盆的小炉匠统统叫做“轱辘子”,前面冠以姓氏什么的,张球个儿小,大家都叫他“小轱辘子”,“轱辘”二字是否对,我不知道,我刚上到四年级就被老师撵了。我那个老师是个大流氓,人称“大公鸡”,我在他床单下撒过一把蒺藜,他就为这点小事把我撵了,后来我看过一本小人书,知道该往老师的茶壶里撒尿,可惜没有这种机会了。我从家里往地窨子走,踩得积雪嘎嘎吱吱响。
在地窨子背后,我淅淅沥沥地小便,模模糊糊地看到焦黄的水落到雪上,把积雪砸出一些乌黑的大洞小洞。扎好腰带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天,天上的星斗绿得像鬼火一样,我没见过鬼火,小轱辘子说他见过,他串街走巷回来晚了,走到野地里,一群群鬼火就围着他转。想要追上它们?小轱辘子说,人必须脱下鞋来,鞋跟朝前用脚尖顶着跑,鬼火上当,迎着你飘来,你一脚把它踩住了。是什么呢?破布、烂棉花、死人骨头什么的。小轱辘子长年串四乡,见多识广。他说他还见过“话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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