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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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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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搬掉捶布石,掀开木盖,观赏老鳖的泳姿和老鳖伏在水下时的静态。

每当我掀起木盖时,它就从水底奋勇地浮上来,它四条笨拙的短腿灵巧地划着水,斜刺里冲上水面。青黄鳖壳周围翻动着一圈肉蹼,好像鳖的裙子。浮上水面后,它就沿着水缸的内壁转圈,鳖指甲划得缸壁嚓嚓地响。从它的绿色的眼睛里我看出了它的愤怒和它的焦灼。缸里只有半缸水,缸壁上涂着赭红色的光滑釉彩,鳖无法冲出囚牢。

游一阵后,鳖乏了,它收缩起四肢,无声无息地、像影子一样沉下水去。

缸里的水渐渐平静,鳖搅起来的渣滓沉淀在缸底,青黄色的鳖壳上也蒙上了一层灰白的渣滓。如果不是那两只秤星般的鳖眼,很难发现缸底埋伏着一只鳖。

鳖安静的时候,也是我看鳖入神的时候。它那两只咄咄逼人的眼睛具有极大的魅力,它向我传达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有一种暗红色的力量,射穿水面,侵入我的身体,我一方面努力排斥着它,又一方面拼命吸收着它。我感觉到了鳖的思想,它既不高尚,也不卑下,跟人类的思想差不多。

杀鳖的日子终于到了,其实并没杀,但比杀还残酷。

父亲倒在锅里两瓢水,扔进水里一把草药,然后,用一把火钳,从水缸里把鳖夹出来。在从水缸到锅灶这段距离里,鳖在空中、在火钳的夹挤下痛苦地鸣叫着。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锅里。鳖在锅里扑楞着,鳖边上的肉蹼像裙子一样漂动着。

灶下的火哔哔叭叭地燃烧着,锅沿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我还听到鳖在锅里爬动着。鳖指甲划着锅,嚓啦——嚓啦——嚓啦啦——

父亲把煮好的鳖舀到一只瓦盆里,逼着娘吃。

娘抄起筷子,戳戳鳖盖,鳖盖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娘只吃了一口鳖,就捏着脖子呕吐起来。

父亲严厉地说:“忍着点,吃下去!”

娘满眼是泪,用筷子夹着一块颤颤巍巍的鳖裙子,放到唇边,又送回盆里。

我伸手抓过那块鳖裙,迅速地掩进嘴里。

从口腔到胃这一段,都是腥的、热的。

我的肠子在肚子里为我的行动欢呼。

父亲用筷子敲击着我的光头,我的光头也像小鼓一样嘭嘭响。

那天早晨,孙二老爷家那峰骆驼跑了。孙二老爷说他清晨起来喂骆驼时,槽头柱子上只剩下半截缰绳。这匹怪物的逃跑在村子里激起了很大的风波,就像三年前二老爷把它从口外拉回来时一样。骆驼耕地不如牛,拉车不如骡子,但二老爷一直喂养着它。

骆驼跑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我知道这一定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吃午饭时,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我扔下筷子就往外走,即将生产的娘在后边唠叨了一句什么,我连头也没回。我从草垛后摸出我的宝贝——那扇磨得溜滑的鳖甲、一块豆绿色的鹅卵石(鹅卵石的形状像个心脏,尖上缺了一块),我用鹅卵石敲击着鳖甲,往响锣的地方跑去。

在家里时,听到锣声在街上响;走到街上,又听到锣声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响。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匹单峰骆驼,没看到骆驼的形影之前我先嗅到了骆驼的气味。我兴奋得快要昏过去了。

看到单峰骆驼我才明白,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盼望着它们。

场上已经围了一群人。人圈里,一个似曾相识又十分陌生的老头子敲着锣转圈。他很苍老,说不清七十岁还是八十岁,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嘴唇嘬进去,好像个松弛的肛门。他的胳膊上挂着一个皮扣子,皮扣子连着铁锁链,铁锁链连系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绿毛瘦猴子。猴子跟着老头绕场转圈,时而走时而爬,样子古怪滑稽。

老头念经般地哼哼着:“你快快地走来你慢慢地行……给你的叔叔大爷先鞠一个躬……要你的叔叔大爷为咱把场捧……挣几个铜板咱去换烧饼……”

猴子并不给人鞠躬,但不停地龇牙咧嘴扮鬼脸。

有一辆木轱辘大车停在场子边上,骆驼拴在车辕杆上。车上装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盖掀开了,露出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道具。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扶着车栏杆站着,她穿着一条红绸裤子,裤脚肥大;穿一件绿绸子褂子,一排蝴蝶样黑扣子从脖颈排到腰际。她脑后垂着一条粗辫子,脸盘如满月,眉毛很黑,睫毛很长,牙齿很白,神情很悒郁。

车上还有两个孩子,年龄与我相仿佛,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都又瘦又白,倦倦地坐在地上。

没有狗熊,没有遍身硬刺的豪猪,没有三条腿的公鸡,没有生尾巴的男人。

不是我思念着的杂耍班子。

人愈来愈多。两个孩子同时站起来,紧紧腰带,走进场子,一个追着一个翻起斤斗来。女孩和男孩把他们的身体弯曲成拱桥形状时,往往露出绷紧的肚皮。

穿红裤子的大姑娘耍了一路剑,耍到紧密处,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看到一团红光在下,一团绿光在上,好像两团火。

我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人生道路。

道路弯弯曲曲,穿过低洼的沼泽,翻上舒缓的丘陵。我追赶着木轱辘大车在胶泥地上压出来的深刻辙印,我踩着单峰骆驼的蹄印走。鳖甲和心状鹅卵石装在兜里,它们是我的护身符。

洼地里野生着高大的芦苇,风滚过去,芦苇前推后拥,像煞翠绿色的海浪。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骆驼!骆驼!孙二老爷家丢失的双峰骆驼从芦苇丛里慢吞吞地走出来,站在狭窄的泥泞道路上。我好像从来没对这匹骆驼有过畏惧之心,我好像一直亲爱着这匹骆驼,我与它的关系好像放牛娃与牛的关系。如同他乡遇故交,如同久别重逢的情人,我扑上去,跳一下,抱住了它高扬着的、弯曲着的、粗壮结实的脖子。

我的眼睛里涌出了灼热的液体,不是眼泪。





弃婴


我把她从葵花地里刚刚抱起来时,心里锁着满盈盈的黏稠的黑血,因此我的心很重很沉,像冰凉的石头一样下坠着,因此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灰白的,如同寒风扫荡过的街道。后来是她的青蛙鸣叫般的响亮哭声把我从迷惘中唤醒。我不知道是该感谢她还是该恨她,更不知道我是干了一件好事还是干了一件坏事。我那时惊惧地看着她香瓜般扁长的、布满皱纹的、浅黄色的脸,看着她眼窝里汪着的两滴浅绿色的泪水和她那无牙的洞穴般的嘴——从这里冒出来的哭声又潮湿又阴冷,心里的血又全部压缩到四肢和头颅。我的双臂似乎托不动这个用一块大红绸子包裹着的婴孩。

我抱着她踉踉跄跄、戚戚怆怆地从葵花地里钻出来。团扇般的葵花叶片嚓嚓地响着,粗硬的葵花叶茎上的白色细毛摩擦着我的胳膊和脸颊。出了葵花地我就出了一身汗,被葵花茎叶锯割过的地方鲜红地凸起鞭打过似的印痕。好像,好像被毒虫蜇过般痛楚。更深刻的痛楚是在心里。明亮的阳光下,包裹婴孩的红绸子像一团熊熊的火,烫着我的眼,烫着我的心,烫得我的心里结了白色的薄冰。正是正午,田野空旷,道路灰白,路边繁茂的野草,蛇与蚯蚓般地缠贴着。西风凉爽,阳光强烈,不知道该喊冷还是该喊热,反正是个标准的秋日的正午,反正村民们都躲在村庄里没出来。路两边杂种着大豆、玉米、高粱、葵花、红薯、棉花、芝麻,葵花正盛开,黄花连缀成一片黄云,浮在遍野青翠之中。淡淡的花香里,只有几只赭红的野蜂子在飞,蝈蝈躲在叶下,忧郁地尖声鸣叫,蚂蚱在飞,燕子在捕食。悬挂在田野上空、低矮弯曲的电话线上,蹲着一排排休憩的家燕。它们缩着颈,一定在注视着平滑地流淌在绿色原野上的灰色河流。我闻到了一股浓郁得像生蜂蜜般黏稠的生命的气味。万物蓬勃向上,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形势大好的生动表现是猖獗的野草和茁壮的稼禾间升腾着燠热的水气。天蓝得令人吃惊,天上孤独地停泊着白云像纯情的少女。她还是哭,好像受了巨大的委屈。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个被抛弃的女婴。我的廉价的怜悯施加到她身上,对她来说未必就是多大的恩泽,对我来说却是极度的痛苦了。现在我还在想,好心不得好报可能是宇宙间的一条普遍规律。你以为是在水深火热中救人,别人还以为你是在图财害命呢!我想我从此以后是再也不干好事了。当然我也不干坏事。这个小女婴折磨得我好苦,这从我把她在葵花地里抱出来时就感觉到了。

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把我一个孤零零的乘客送到那三棵柳树下,是我从葵花地里捡出女婴前半个小时的事。坐在车上时,我确实是充分体验到了社会制度的优越性,车上那个面如雀蛋的女售票员也是这么说。她可能是头天夜里跟男朋友玩耍时误了觉,从坐上车时她就哈欠连天,而且打过一个哈欠就掉转那颗令人敬爱的头颅,怒气冲冲地瞪我一眼,好像我刚往她的胸膛上吐过一口痰似的,好像我刚往她的雪花膏瓶子里掺了石灰似的。我恍然觉得她的眼球上也生满了褐色雀斑,而她的一次次对我怒目而视,已经把那些雀斑像铁砂子般扫射到我的脸上。我惶恐,觉得好像挺对不起她的,因此她每次看我时我都用最真诚的笑脸迎着她。后来她原谅我。我听到她说:“成了你的专车啦!”我的车长达十米,二十块玻璃破了十七块,座位上的黑革面像泡涨的大饼一样翻卷着。所有的铁器官上都遍被着红锈的专车浑身哆嗦着向前飞驰,沿着狭窄的土路,把路两边绿色的庄稼抹在车后。我的专车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军舰。我的司机不回头,问我:“在哪儿当兵?”“在××。”我受宠若惊地回答。“是要塞的吗?”“是啊是啊!”我不是“要塞”的,但我知道撒谎有好处——有一个撒谎成性的人传染了我。司机情绪立刻高了,虽然他没回头,我也就看到了他亲切的脸。我无疑勾起了他许多回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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