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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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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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国民党到处宣传共产党杀人放火,苗民惧怕,躲到山上,夜里草棚火起,苗民们一定在山上观望,这不正应了“杀人放火”的说法吗?所以保卫局长从革命利益出发,枪毙了我们班长,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我泡在滚烫的泉水里,心里竟像冰一样凉。

老红军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声音愈来愈模糊,好像池塘里沼气上升的声音。我头上冷汗不断,我意守屁股,屁股,当我在穿衣镜上第一次看到我伤愈后的狰狞屁股时,我怪叫了一声。我痛恨越南人为什么不把地雷造得大一点。躺在泉水里,如同趴在担架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我几个月里一直十分倒霉地趴着,当我失去了屁股时,我才意识到屁股的重要意义。没有屁股坐不稳,没有屁股站不硬,人没有了屁股如同丢掉了尊严。我踯躅在大街上,看到裹在牛仔裤里那些小苹果一般可爱的屁股,心里酸溜溜的,那股酸溜溜比从护士电话筒里传出来的男人声音更强烈。护士有两个颀长秀美光洁如玉的门牙,有一根布满皱纹的鼻子,什么时候她才能给我生一个门牙颀长鼻子上布满皱纹的儿子呢?这当然是幻想,幻想是一个人最宝贵的素质……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喀秋莎像一道道贼亮的银蛇,飞向光秃秃的红土山头,山上尘泥飞舞,硝烟弥漫,那时候我屁股上的神经高度紧张,我把身上的武器弹药卸下来,正欲飞身一跃时,我们队长已经飞上了天,另一个战友被拦腰打成两段,弹片呼啸着从我头顶上掠过,击中了一只惊慌逃窜的飞鸟。我们的迷彩服比美国兵的迷彩服还要漂亮,老红军对这身迷彩服极端反感,我们队长认为迷彩服最能显示军人风度。老红军说他被子弹打掉传宗接代的工具之后,曾要求连长补他一枪,连长踢了他一脚,并给了他一个留党察看处分。我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要我陪她跳舞,我说走都走不好,还跳什么舞。她说她想疯狂地跳疯狂的迪斯科,我说你自己跳去吧,她跳去了,我坐在沙发上抽“凤凰牌”香烟,喝“青鸟牌”汽水。烟雾缭绕中,我们队长飞向太阳,他的羽毛上金光灿烂。我的女朋友浑身颤抖,手指叭叭地剥着“榧子”,她的疯狂扭动的屁股上表情丰富。我起身走出舞厅,走上大街,街上细雨霏霏,汽车的尾灯射出的光芒像彩色的雾一样飘摇着,我再也不想见这个女人啦,她用她丰满生动的屁股嘲弄我,她当我的面大跳迪斯科就如同对着我的额头放了一个响屁,臭气冲天。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身边,严肃地说:根据市政府规定,随地吐痰者罚款五角。我说我吐的是唾沫!他说唾沫和痰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付给他一元钱,他说找不开钱,我灵机一动,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说一口五角,两口一元,甭找了。他说:根据市政府规定,对卫生监督人员进行侮辱诟骂,罚款五元!我愤怒地骂:他妈的!他说:十元!你再骂,骂一句十元!我说:大叔我错了,我只有五元一角钱,给您五元,剩下一角我还要买车票回家。他通情达理地说:行啊!他递给我一张发票,我说不要,他说拿着吧,让你们领导给你报销去。

我的屁股在温泉里飞速生长着,这是我的美好愿望,世界这么大,只要有决心,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这是老红军说的,没有屁股可以生出屁股——这是长牙小护士说的。在温泉里,我几乎要睡着了,也许我已经睡着了。我开始做梦,梦境纷纭,只记住我的新生的屁股如新出笼的馒头一样白净松软,我向长牙小护士求爱,长牙小护士说:哎呀呀,你这个毛头孩子,我儿子都快一米高了,同志,你动手晚了点!

我难过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小鬼,你怎么啦?老红军披上浴衣,对着走廊大叫:护理员!

革命浪漫主义与虚假革命浪漫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把人当人看,后者把人当神看;前者描画了初生的婴儿,不忘记不省略婴儿身体上的血污和母亲破裂的生殖器官,后者描画洗得干干净净的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母与子脸上都沐浴着天国的光辉。

革命浪漫主义者讲述了长征途中一件真实的事情:一个团政委晚上喝了酒,醉眼蒙眬地摸进女战士的宿舍。宿舍里并排睡着二十个女战士。团政委刚点着灯,就有一股凉风把灯吹灭,刚点着就吹灭。点着,吹灭;点着吹灭……管理处长在远处看到女兵宿舍里的灯明灯灭,便大声喊叫:你们干什么,闹鬼了吗?——这个故事好熟悉,我于是怀疑革命浪漫主义者也是个二道贩子。

我问老红军:长征路上,你摸过“夜老四”吗?

他说:摸你妈的鬼哟,人都快饿死喽,还顾上去摸“夜老四”!

我问老红军:为什么长牙护士称你为“革命浪漫主义”?

他说:我爱唱歌。

我陪同着老红军走在疗养院落满了金黄梧桐叶的水泥路上,白头叠雪,红日西沉,疗养院里饲养的白唇鹿和扭羚羊踏着落叶跑来跑去,山下阳光温暖,山上,在古老的烽火台左右的山峰上,白雪闪烁着滋润的寒光。老红军拉开苍凉的嗓门,唱起了据说是过草地时的流行歌曲:

牛肉本是个好东西,

不错呀!

吃了补养人身体,

是真的!

每天只吃四两一,

不错的!

多吃就会胀肚皮,

是真的!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猫事荟萃


数月来日夜攻读鲁迅先生的著作——这是一个双目炯炯匪气十足的朋友敦促的结果。当时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读鲁迅。”我不以为然地说:“读过了呀。”他说:“读过了还要读!要下死功夫!”随即这“读鲁迅”的话头也就扔掉,喝着酒扯到鲁迅的小说。我马虎地记着前些年一些文章中说鲁迅先生曾计划要写一部红军长征的长篇小说,终未写成,是天大的遗憾,云云雨雨。朋友则说一点都不遗憾,鲁迅先生如果真写成了这部小说,也未必就是伟大著作,伟大人物也有他的局限性。他认为先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修成一部中国文学史,先生是有这能力有这计划并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拟定了一些篇目,如“《离骚》与反《离骚》”、“从廊庙到山林”之类,这些篇目就不同凡响,此书若成,才是真正的杰构。又扯到老舍先生,朋友认为老舍备受推崇的几部书如《四世同堂》之类,“水”得很,因老舍在沦陷后的北平待了并没几天,他的最伟大的著作是仅写了开头八万字的《正红旗下》,此书若成,亦不是可以什么同日而语的。看来“面壁虚造”真是文学的大敌,近年来被青年作家们几乎忘光了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并没过时,事情怕只要没亲身体验过就难得其中真正的味道,调查也好、读档案也好,得到的印象终究模糊。大如某先生的滚滚历史长河小说,也是一部比一部稀松,农民起义领袖都像在党旗下举着拳头宣过誓的共产党员了。这使人十分容易想起“评法家”的故事,贴上十分“马克思主义”的商标,也未必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真货。真是到了认真读马列主义的时候了,不但青年作家要读,老年作家恐怕也要读,因为马列主义并不是如“长效磺胺”类的药品,吞一丸可保几百年不犯病——我“死读”鲁迅了。读到妙处,往往心惊肉跳;读到妙处,往往浮想联翩。心惊肉跳是不能入小说了,浮想联翩大概是艺术的摇篮或曰“翅膀”吧?

鲁迅先生的《狗·猫·鼠》里,写着:“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先生的祖母给先生讲了猫如何教虎捕、捉、吃的本领,虎以为全套本领学到,只要灭了猫,老子便天下第一,就去扑猫,猫一跳便上了树。这故事我在高密东北乡当天真烂漫的幼儿时,也听老人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先生晚听了七十多年。想想这故事倒像一个寓言或讽刺小说。在这故事中,猫是光彩夺目的,虎却不怎么样。

在人的世界里,口头流传或见诸书刊的猫事不比狗事少,鲁迅先生文章中举过一些例子,如Edgar Allan Poe小说里的黑猫,日本善于食人的“猫婆”,中国古代的“猫鬼”等等,但这都是丑化猫的。美化猫的例子没举,这类猫也是很多的。这类猫或聪明伶俐,如《小猫钓鱼》;或娇憨可爱,如《好猫咪咪》;或执法如铁,如《黑猫警长》。这类猫与“猫婆”、“猫鬼”、“猫精”们成为鲜明的对照,善与恶、正与邪、美与丑,截然对立,前者给儿童心灵留下阴影,后者使儿童心灵美。在一片“我是一个父亲”的呼声中,我这个父亲也茫然如坠大荒,不知是该把Edgar Allan Poe的书烧掉呢,还是在孩子的课本上涂满美猫的形象——这大概也是杞忧,上述猫形象并存于世,久矣,我辈也并没因受猫鬼猫怪们的影响而变成魔鬼,也没有因真善美猫的影响而变成天使。正如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一样,猫也不是恶的典型或美的象征;正如阴邪奸诈的猫形象与活泼美丽的猫形象可以并存一样,写人的阴暗心理与写人的光明内心的作品也未尝不可并存,谁也不会去有意毒杀孩子。猫撒娇时、猫捕鼠时的形象是有益儿童的,可猫偷食墙上悬挂的带鱼时、猫偷食儿童养的鸟雀时却未必使童心爱猫。编造十万则美好的猫童话,猫一旦偷食了小鸟,童心还是要觳觫,岂止觳觫,他会感到受了骗,才被猫钻了空子,早知猫吃鸟,他不会把鸟笼挂得那么低。

还有一类猫形象,就很难用善或恶来概括了。记得前几年看过戴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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