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永远享受着读书带来的乐趣。他没有对我做过有系统、有计划的教育,也没有为我树立过高远的目标,只是在点点滴滴的言传身教里培养我对学习的兴趣,也让我体会知识的趣味和博大。
我小时候爸爸在城里工作,每到周末才回家。我和小姐姐一到周六傍晚就站在村口张望,等着爸爸提着黑色的人造革包回来。里边也许有几个桔子、几块糖,偶然也会有点心。除此之外,爸爸也会给我们买一点书,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彩色的啄木鸟的书,黑色的羽毛,红蓝相间的花纹,白色的斑点,长长的尖嘴啄出树里的害虫,世上真会有那么美丽的鸟吗?翻了多少遍都不觉得厌烦。还有一本素描的中草药花卉,那些干喳喳、黑乎乎的中药里,竟然有入药前那么漂亮的花草啊。
1976年春天我上小学,国庆之后我爸陪我二哥从北京治病半年终于回家。在二哥九死一生总算搭救了一条小命之后,他带二哥参观了北京动物园、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也咬牙满足了二哥的非分要求——买了一台十六元的牡丹牌收音机,金属壳、带天线,是货真价实的厚皮套子。(这个珍贵的收音机后来我爸交给我爱好收音机的老公收藏。现在多时尚、昂贵的电子产品,要不没套子,要不就是人造革套子,我一直想不通,他们怎么就不懂好马配好鞍的道理呢?)二哥从小聪明,喜欢捣鼓小东西,我见过窗台上扔着他自己做的竹子圆规。他做完开颅手术病愈之后,大脑也没像我妈所担心的变笨,修理小家电无师自通。爸爸给全家人买了一盒元宵,装在像鞋盒那样大的红色纸盒里,此外就是给我和姐姐买了三本书,都是长条形的油光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精美的书。一本是北京十大建筑、一本是各种汽车,还有一本是日用百货。从此,首都北京那些雄伟壮丽的建筑——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农业展览馆、北京火车站等就刻在我脑海里,让我向往着有朝一日我真能看到这些伟大建筑该多幸福啊!我之前只见过不多几辆过路的大卡车、长途班车,竟然还有神奇的洒水车、挖掘车、有轨电车啊。
我记住的好些诗都是我小时候冬天和爸爸躺在热炕上的被窝里,爸爸用一本竖排繁体字的《唐诗三百首》教我的。爸爸告诉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可惜我终究没有毅力熟读三百首,也没有吟出一句诗。
在唐朝的两位大诗人中,我爸更偏爱杜甫,而不是传说祖籍是我们天水成纪老乡的李白。除了对杜甫的身世感伤,喜欢他关心民间疾苦声的诗句,大概也和杜甫曾经在“安史之乱”中携家流寓天水三个多月,写下《秦州杂诗》有关,感觉更亲切一些。诗人流寓秦州,是诗人人生困厄之时,却是陇右文化之幸,在天水千年古刹——南郭寺留下一段佳话。我爸当年教我背诵的杜甫咏南郭寺的诗是: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最后一句尤其让我爸心生同感,总是在我背诵时反复吟诵。
我后来才知道诗仙李白也写过一首咏南郭寺的诗:
自此风尘远,山高月夜寒。
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
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
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
我的酒量有限、也不嗜酒的爸爸大概感受不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豪迈,但他于1980年提前退休还乡后,能够在我家的小院感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的寂寥,不过他还是最乐于享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的小滋味。一到春天吃个新韭菜,他会边咂嘴吃着韭菜饼,边回味着杜甫的这句诗。我妈就说“赶紧趁热吃吧,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啊”,不过我听到这诗句,觉得手里的饼还真是增添了别样的清香滋味。
我爸喜欢喝茶,不胜酒力,如果来了谈得来的亲戚,他会取出箱子里珍藏的产自甘肃酒泉的夜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边塞诗里说到的应该就是酒泉的夜光杯吧?)那是两只黑色、两只白色的酒杯。没等两杯酒下肚,就满脸通红,面若包公,总会被我的亲戚笑话,“哎呀,真是读书人”。他有次给山里来的亲戚展示他的白色夜光杯怎么透亮,粗手粗脚的亲戚没拿稳,掉在地上立即玉碎,爸爸惋惜极了。我和二姐工作后都记着给他补了一对黑色夜光杯,但再不是以前那样的光泽,白色夜光杯已经很少见了。我妈妈倒是能喝几杯的,但我的酒量遗传自父亲,不管什么酒,啤酒、红酒、白酒、黄酒、洋酒,半杯下去立马就会上脸,公共场合还真是有点难堪,也很难看。那可不是面若桃花,而是面如重枣。
我爸爸喜欢各种“不上串”的知识(他自己的话),他对我们的教育也是时时处处的。看到院子老槐树上的喜鹊窝,会给我们讲“鸠占鹊巢”的故事,我不太相信自然界有那么残酷的事;看到夏夜墙上的壁虎会讲壁虎断尾逃生的本领,我忍不住想去验证一下真假;看到我妈给我们缝衣服,他会让我们记住“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拳拳母爱。说起他喜欢的合欢树,他也会教我杜甫的诗“合欢尚知时,鸳鸯不独宿”,顺势他会给我们说有一种含羞草,手指一碰叶子会卷起来,真的有那样神奇的草吗?合欢树的叶子很好看,晚上像两排锯齿一样的叶子会折叠起来,大概像含羞草一样。我那时对杜甫的这首感遇诗还不是很理解诗本身及诗外的寓意,但我也喜欢它的知羞的叶子,上学时书里经常夹着一片干叶子当书签。我更喜欢它的毛线球一样的小花朵,我爸管它形象地叫“绒线花”。
我爸爸经常对我们讲起通俗易懂的成语故事:亡羊补牢、拔苗助长、守株待兔、不耻下问、邻人偷斧、对牛弹琴,解铃还须系铃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等等,把浅显的道理三言两语说出来。他对歇后语兴趣更浓,比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浪子回头——金不换、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等,说到八仙,他会指着他收藏的八仙过海木雕衣帽架教我指认八仙人。这些从民间来的纯朴智慧尤其让爸爸赞不绝口,除了《新华字典》、《成语词典》,他还给我还买过一本《谚语、歇后语词典》。他自己看书从来都是时时拿着字典,标出每一个不确切的字音和字意,他也让我们养成勤查字典的习惯,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爸爸很喜欢灯谜,我对他教的灯谜的“秋千格”、“卷帘格”、“燕尾格”、“梨花格”等等也觉得非常有兴趣,有时候我们父女也会应对几个,引出爸爸的哈哈大笑。
我爸对我的教育(二)
每年春节家门口不是都得贴对子吗?爸爸会给我讲楹联的讲究,比如字数相等和平仄相拗,也说起一些著名的对联,如“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等,他教我的“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在旁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让我一下就记住了八个有趣的字。爸爸带我去天水人宗庙附近的姑爷家,还曾经带我参观过人宗庙(那时候好像并不收费),说那些匾额题词里除了有皇帝手笔,还有天水的书法家胡缵宗的笔墨。我爸好像还顺便说起,天水另一名胜“双玉兰堂”的题匾是于右任所留,那时候我对这个去了台湾的国民党元老还一无所知。我和同学骑车去麦积山的路上看到过那两棵巨大的玉兰树,也见到白底黑字有点破旧的木头匾额,那时院子还很冷清。
我妈说爸爸曾经收藏过林则徐的一副对联,文革“破四旧”时她越想越怕,趁爸爸不在家,吓得塞到炕洞烧掉了,想来让人叹息。如果林则徐的那副对联还留着,那应该是我家最值钱的文物了。我们有时候说起,总是怪怨妈妈胆小无知,我爸除了会叹息一两声,倒不说啥,他是从那个年月过来的,他应该很理解我妈当初将他珍藏的对联付之一炬的惊恐和心疼。
爸爸对和家乡有关的人和事格外有兴趣,我上大学前,他拿出珍藏的一张白底红字的回文诗《织锦璇玑图》交给我,我才知道前秦窦滔的夫人苏蕙(若兰)是天水才女。
有段时间爸爸对山西大槐树下的移民历史发生了兴趣,他搜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甚至一次次给报纸的编辑部和有关方面写信,最后还得到一张山西“大槐树”的大图片,简直如获至宝,好像真的寻到根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装在镜框里,挂到堂屋,对我们和亲戚都说我们这支张姓人家应该是从大槐树移民来的,“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就是我们的祖籍”。
爸爸会给我妈讲“苏三起解”的故事,也偶有兴致给我妈讲解秦腔折子戏的剧情,我妈大多数时候看不懂剧情,更喜欢看热闹的文艺晚会,但我爸看电视却要盯着看新闻,从中央新闻到省上新闻,再转到市上新闻,虽然他自称一介村夫,但从来“位卑未敢忘忧国”。他给自己订阅了老年杂志,闻听《天水报》创刊的消息也非常兴奋,终于有一张当地的报纸了,立即决定做了第一批热心读者。
爸爸平时总喜欢用一些生动的故事来教育我们,我弟弟做事拖拉,爸爸就苦口婆心地讲寒号鸟等明天的故事;弟弟有时候不爱动脑筋,他就给我们一起说乌鸦喝水的故事。春天爸爸和我们一起糊瓦片风筝,他会教我们“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记得前年出差遇到一个女孩名字里有“鸢”字,我叫她名字,她还很讶异,说她的名字没几个人叫对,天哪,该不会吧?这又不是生僻难认的字,我心想都认识几十年了呢。
爸爸对我大哥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儿子种地总是不开窍万般无奈,大哥舍不得钱买好种子、买化肥,种的粮食和瓜菜永远赶不上趟,爸爸总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