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眼光是何其狭隘短浅啊!我小时候一顶嘴我妈就说我“眼睫(ZA)毛长,骂人的王”,连眼睫毛都没放过。其实也未必,我只是“门背后的光棍汉——上不了台面”。我儿子眼睫毛更长,他好像也不是伶牙俐齿,更不会一句骂人的话。
我小时候干活笨手笨脚,我妈就说我“简直是个脚户”;我取东西总是要把两只手占满,连抓带夹,恨不得只跑一趟就万事大吉,我妈就骂我“懒驴一驮驮”,第一个驮应该是名词,第二个就是动词了。我弟小时候什么活都不沾手,我妈说他“麻糜不分”,那就是指五谷不分;说他“四手不抬”、“油瓶倒了都不扶”;就是四体不勤,这算好听的。要说他“懒得黄嗒嗒的”;那就让人呲牙了,“黄嗒嗒”是特指屎的样子。我弟弟小时候学习不用心,坐在炕上把手压在屁股底下,用嘴翻书,我妈气得说“你以后要考不上大学,难道要一辈子打牛后半截吗?”这是多么形象的说法啊。耕田的农民扶着犁,只能看见牛的“后半截”,能用鞭抽打的,也只有牛屁股了。
趣说天水话(二)
我上大学时,我爸每次都是让我走时带够整个学期用的钱。他总说“穷家富路”,“好出门不如婆屋里坐”。万一在外面要用钱难心,一定要把“盘缠”带够。他自己就曾经自行车坏在半道,摸遍全身没一分钱,不得已把水笔押给修车人,等下回路过再来赎。我听过我妈说叨,我爸工作时有个外地同事盘缠不够,回不了家,我爸掏了十个银元资助,感动得人家直磕头。我妈说“我们家手头这么紧,你还在外面耍大方,磕个头就值十个银元哩。”我工作后出差基本都是住星级酒店,飞来飞去,好吃好喝,但我妈总担心我出门“受罪”去了。
天水话里有许许多多非常形象传神的说法,或者沿用着古语,比如说“转亲戚”,我觉得“转”比“走”用得好,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吃风BA屁”比喝西北风更形象;舔尻(GOU)子或舔屁眼比拍马屁来得传神。“穷得舔蒜锤”,“穷得舔擀面杖”了,你想想,那得穷成什么地步了?比家无隔夜粮严重多了吧?邻居说隔壁,结实说瓷实,赶车说搭车,推到说掀翻,摔跤说跌倒,“绊了个马爬子”就是摔得四脚朝天。大概源于马不会卧倒,只会倒地四脚朝天吧。灶火里指代厨房,耳朵根子软是说自己没主意,爱听别人劝。干活拉蔓(WAN)子是指做事枝枝蔓蔓,不利索呗。“一手遮”是说大包大揽,也可以引申出一手遮天。说人“脑子里一锅浆糊”,想想就知道糊涂成什么了?“树叶掉下来怕把头砸了”,那绝对是胆小如鼠,风声鹤唳的惊弓之鸟。“西瓜滚了看不见,芝麻掉了满地拣”就是因小失大,贪小便宜吃大亏。“冷手抓热馒头”就是火中取栗的通俗说法,“出头的椽先烂”则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妇孺皆知。做事、说话“没大没小”,就是没有礼貌,不分长幼尊卑。“吆三喝四”,“吆三喊五”,虽然数字升级了,意思差不多都是“吼叫”的原意,但天水话里把“吼叫”却是说“哭”。骂两个人“用一个鼻子出气”,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就是比喻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谝闲传就是胡说或者说闲话;嚼舌根一般骂像女人一样嚼闲话;“碎糜子话多”,则是指闲话太多。“牙茬骨硬得很”,那就是形容说话语气强硬,“口气不好”。
天水话里有很多词和“狗”有关。“狗食”就是废物;“狗眼看人低”的意思谁都知道;死狗、赖皮指代二流子,“耍死狗”就是耍流氓。“跟疯狗一样乱咬”,是吵架时骂人“乱骂”的意思;“狗把缰绳拌断了”,是说孩子疯得不进门;“你看啥?狗看星宿一灿明”,就是嘲笑外行看热闹呗。“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那多半是孩子摔跤了,大人幸灾乐祸的话。骂孩子“喂狗”的,狗其实并不吃人,只啃骨头,想想这话也够恶毒的。可是还有更恶毒的呢,“狗择(CEI)骨头的”、“狗都不吃的”。无辜的狗总是被骂,不过天水话里“狗狗”、“狗狗娃”,倒是最亲昵的说法,类似于“心肝宝贝”,总算给人类最亲密的朋友—狗给了个名分。
天水话除了喜欢拿常见的动物做比,也少不了常用的蔬菜。“老鸹不要笑猪黑,其实一般黑”或者“鹦鹉学舌”、“良心叫狗叼走了”、“想从猴手里叼枣吃”、“苍蝇蚊子都是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仁瞪得跟牛一样”、“羊呲眼”、“老鼠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等等,这些意思大家一看都明白,很多地方俗语或发言也都这么说。“闲得惹猫逗狗”,“闲得乱打绿苍蝇”,“闲得乱打羊毛转转”,都可以形容闲得无聊的样子。我妈嫌我穿衣服太多,说我简直要“捂蛆”哩。我表姐来家里吃饭,她胃不好,只吃一小口,我妈就说“你吃的那点饭不够喂雀”。我婆婆在我家时我买红烧猪蹄,她会撇嘴说“哼,有钱买猪脚,人吃得少,狗啃得多。”可是我受我妈影响,就喜欢吃这一口。家里没养狗,我这个属狗的就一趟啃干净呗。我买了春天的水萝卜下饭,她会说“咦,家有万石粮,不拿萝卜下干粮。”老天,这也不是饥荒年月了呀。天水话说人“像葱花芫荽漂得紧”,是说什么闲事都往上凑,什么好事也少不了的主,其实“三十晚上的芥蓝,有你没你都能行。”“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一瓣蒜”,那就是挖苦你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其实什么也不是。“脸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那能是什么好脸呢?哎,无端的葱蒜、芫荽、茄子、芥蓝都跟着受连累,变成贬义词了。
天水话里有很多是形象比喻,说人“你娃一下把鼻擤了转去”,就是说你赶紧在旁边乖乖呆着,该干啥干啥去,不要胡粘瞎搅,倒不是说你真的需要擤鼻涕哈。我们总嫌我妈做饭“像把卖盐的打死了”,只是戏称菜太咸了,不是真的出了人命。“脚底下捣蒜”是说急得六神无主,并不是真的用脚捣蒜呢。我小时候总被我妈斥责和她“抬杠”、“捣棱”,这都不是力气活,是说嘴上功夫不饶人,不听话。我大哥进家门给我妈汇报说谁家“卡(KUO)嚓嚓的”,“晃(HUO)悠悠的”,那是形容人家气焰大,声势似乎都能感觉到,听得到,有时候也说什么事情形势紧张,有点玄乎。啥事情做得“哑哑密密”或者“悄悄密密”,则是说事情办得非常保密,事先没有透出一点风声。“不要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说什么人或者事“谁晓得是瞎的、麻的”,是说没有眼见为实,不知道真面目。当然不是真的指瞎子还是麻子,这是有点夸张的说法。“滴檐水滴得原窝窝”,就是一报还一报的意思,但是这说法多么生动啊。我大嫂以前欺负我妈,我妈就给她回敬这句话。那就是说你现在对我这样,你不怕以后你的儿媳妇对你也一样吗?
说人“吃势好”、“走势好”,这些都不难理解,当然是走路、吃饭的姿势好看。不过“吃势好”除了说样子好看,也指实质饭量好,吃饭香。我同事当年夸我生的儿子“既聪明又漂亮,真是优生优育的典范”,用我妈的话说,就三个字“养势好”。
小时候常听邻居骂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你就是个核桃枣,砸着吃的货”,这些话多半是当爹的打孩子的前奏。不过我不是太明白,枣不用砸呀,怎么和核桃享受了一个待遇?
简单的数字也可以表达鲜明的意思,一模一样、一心一意、一心二用、三心二意、隔三岔五、不三不四、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横七竖八、成百上千、千千万万,这些词各地都用,但有些词是天水话独有的,二杆子是说有点浑,二性子是说记性不好,二尾(念YI)子则是不男不女。吃一望二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二楞担三是说没摆正位置,沓三沓四就是啰哩啰唆,聋三瞽四就是骂人又聋又瞎,五门六道是歪门邪道,觉不着二五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说七老八十,那就是真的老了。
颜色一样可以表达一目了然的意思,眼红了,眼麻了,脸绿了,心黑了,事情黄了,两眼一抹黑,都非常传神。发白雨就是下太阳雨,“天黑了”不但可以表达字面的意思,也可以表达隐喻。我妈说“青天白日的,你咋说这话?”她并不知道青天白日旗,只是说光天化日之下。几千年的老百姓不都盼着“青天大老爷”嘛?
天水话一般都是平舌音;也多发爆破音,有一些发音很独特,比如“国家”,我听我爸说“GUI家”感觉更厚重。娘年NIA,女念MI,做念ZU;啥念SA;说念SHE,白念PEI,雀念QIAO;眼念NIAN;麦念MEI,默也念MEI,真正的“眉”却念MI。觉念GUO,着念CHUO,粘念RAN,瞎念HA,闲、咸都念HAN,嚼念CUO;坏念GUAI,勺念SHUO,蛋念TAN,晃念HUO,拿念HA;读四声,下页念HA,读一声。“现在”连起来念ZANG,“人家”连起来念NIE;癞蛤蟆念GAIHOUMA等等。E原本是韵母,但在天水话里时常当做声母,比如“我们”,连起来念EAO,发二声;棉袄的袄,这么拼,发四声;烙馍的平底锅,也这么拼,不过发一声,天水话似乎没有读三声的。
天水话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专有名词,长虫(蛇),聚里猫(松鼠)、育黄子(李子)、舀舀勺(蝌蚪),憋死蛋(小矮个)。大阿婆(老大媳妇)、姑娃婆(姑婆)、茅子台(厕所)、瓷雨子(雨夹雪)、胰子(香皂)、YI子(冬天烧炕的)、JIUHA(蹲下)、NIENIE(乳房)、KANGZI(胸脯)、老老BAO(老鹰)、PIFENMAMA(蚂蚁)、老脚塌手(慢手慢脚)、心里MULANG(心如乱麻)、HUQU疙瘩(土块)、角落卡卡(念GUOLAOQIAQIA,指犄角旮旯)、阴阳脸(阳奉阴违)、叶子麻(心狠手辣),花花肠子(心眼多)、直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