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买瓜了”,我妈说“那大概是给他孩子买的,他不会想起给我买的。”人家说“咦,看着他这次大方,买了两个小脆瓜,还买了一个大西瓜,肯定有你的份。”我妈心想那西瓜可能留给孩子吃,脆瓜没准真的是给她孝敬的呢,那太阳还真从西边出来了。眼巴巴等了几天也没见着瓜的影子,最后在茅坑只看到西瓜皮,我妈这才彻底心凉了。我妈一说起这事就心酸,难道大哥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吗?他真的是我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吗?他真的是我们十指连心的大哥吗?有一次我弟弟和大哥的孩子在院子冲突,大哥一把拉过他的孩子护在怀里,指着只大他孩子两岁的弟弟说,“我要不看你还睁着眼睛,是条命,我今天一次就把你放到稳当处。”我妈蹲茅厕正好听见,她怎么都想不通,大哥对一母所生的弟弟怎么说出这么狠毒的话。
多年后有一次我和妈妈在麦场筛麦子,大嫂想缓和关系,讨好我妈,说她包了粽子要给我们端一些,大哥眼睛一瞪说“人家把啥没有?”就算了。真想不通大哥的心是怎么长的,他到底有没有心呢?说他是铁石心肠吧,可他对自己的孩子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呀。看着这个老实、木讷,又冥顽不化的大哥,想想他做的那些事,我们都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不像一家人啊,没人能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爸爸说到大哥,就是一句话“哎,既可怜又可憎呐”。
大姐出嫁前,他这个大舅哥躲在茅厕不出来,送亲的队伍只等这个大舅哥打头阵。我妈知道他是怕出钱,我们后来都取笑他这丢人事,他只是嘿嘿笑着说“没有的事,哪有这话啊?”反正家里不管什么事,你别想从他手里拿到一毛钱,我妈说“猴手里的枣叼不来,你想用他一分钱就像抽他的筋呢。”我爸气得说“他真成了人家的女婿了,得了贪财的真传。”
大姐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回娘家,她小心翼翼地把尿布晒在院子里离我们近的一半铁丝上,并没有挡大嫂的路,却碍了她的眼。她用棍子挑下来,还骂骂咧咧“臭死了的东西挂到人眼前”,大姐只有忍气吞声。有一年爸爸单位的人来慰问春节,爸爸刚送走客人,才进门,大嫂就咒骂爸爸把她晾在铁丝上的“的确良”窗帘布捣下来了。我的高度近视眼的爸爸苦笑,“我又没疯,手里什么也没拿,怎么捣下来?”大嫂就是想找茬,也许是帘布干了,布料特别轻,被风吹下来了我爸根本没看见。反正她是要赖在你头上了,们不是有一大帮人刚来慰问过吗?那就臊臊皮,你们就别想安心过年。
我中学住校上学,回去还听说大嫂在辣椒地里和爸爸找茬,竟然拿着烧炕用的推耙想打我爸爸,说我爸摘的辣椒是大哥种的不是我妈种的。在家闹了不算,竟然还要闹到外面去,真是斯文扫地了。爸爸在村里也是德高望重的人,可是却受到儿媳如此的奇耻大辱,气得发抖,无奈之下去找村长评理。村长原本和我家不睦,我爸给大姐要的招工指标被他抢占了,我爸这样去求人不是让人看笑话吗?我可怜的爸爸啊,一辈子刚烈,竟然落到如此地步。他多少年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从来没有受过的侮辱,全部在大嫂手里受尽了。爸爸只能骂大哥“你个没血性的儿啊,没见过女人吗?让她骑在我们头上欺负”。妈妈接着大嫂的辱骂说“你现在不要看我们的笑话,头上三尺有神灵。滴檐水滴的还是原窝窝,你以后也是要娶儿媳妇的,我们走着瞧吧。”大嫂骂他们“把你们老不死的,死了用老铁锨往出去铲的”。我妈还击她,“我有三个儿子,老大靠不住,还有两个能指望,轮不到你用铁锨铲。”大嫂的话是说死了没人埋,烂在家里成了朽骨腐肉,只能用铁锹铲出去。我翻译这话都觉得过于恶毒,但当年大嫂就是这么叫骂的。大哥也没有制止她,我们有时私下埋怨他,他竟然说“明摆着惹不过,谁让你们把人惹了?”他这个猪八戒还倒打一耙了。
家虽然是早分开了,但起初还住在一个院子里,大哥和我们倒从不见外,还是见啥吃啥。别看我大嫂嘴上骂人的功夫厉害,手底下干活就像给地主家“磨洋工”,经常是午饭吃到3点,晚饭掌灯吃到半夜。大哥从地里又累又饿地回来,冰锅冷灶,饭还是生的,开水也没有一口。想想大哥的确可怜,孩子也跟着那个妈受罪,经常我们吃完饭,收拾碗筷歇着了,大哥家烟囱还没冒烟呢。妈妈总忍不住偷偷叫大哥或孩子过来,吃一点我妈做的饭垫一垫。可是大哥也不能一边吃着我们的,一边这样纵容嫂子欺负我们啊。
对于大嫂的恶言厉行,姐姐们敢怒不敢言,年幼的我偏偏咽不下这口气,妈妈也没有捂住我的嘴,我和大嫂的矛盾终于爆发了。有一天我和小姐姐从地里干活先回来,我刚烧了一壶开水灌到暖瓶,大哥就讪讪地跟进来,什么话也没说,提起暖瓶就去了他的屋。我没好气地冲着提水进屋的大哥嘟囔了一句“你还挺自觉的,我刚烧好的水还没喝一口呢。”我话音刚落,大嫂掀开门帘一阵风一样冲到我面前,一瓶开水就那么几下泼洒到我脚下。看着眼前蒸腾的热气,我差点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还提着暖瓶、跳着脚、指着鼻子骂我,“谁稀罕你的破水?都还给你。”嗳,我说我大哥,我没有提她一个字啊?水也是无辜的啊,她凭什么这么飞扬跋扈?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反正妈妈这会也不在,没人拦我,我今天就和她讲讲理,高低是不用分辨了。姐姐吓坏了,直把我往屋里拉,我和大嫂对吵,大哥出来看着我,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大概嫌我惹了祸,捅了马蜂窝,竟然对我咬牙切齿,他怎么不去管管大嫂?还真是要捡软柿子捏。那段时间,大哥一直寻摸着,想找机会收拾我,“谁让你牙茬骨硬?”好给嫂子出气,也制止我再惹事。虽然分家了,但是有些地并没有分开种,有时候跟他一起下地干活我真有点害怕。不过他终究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什么话也不和我说,终于没有对我这个最小的妹妹撕破脸动手。
我听我妈说大哥小时候和二哥打过架,因为不懂事的二哥学别的孩子,骂了一句“*你妈”,大哥差点要撬掉他的牙,打断他的腿。但在我印象中,他就从没动手打过人,没和村里任何人打过架,也没打过孩子,即使被矮小的大嫂抓破脸,也没见还过手。
我印象中,不管是给村里在麦场干活、或者给谁家帮忙盖房的宅院,都可以听到大哥绘声绘色地讲着靠山王杨林、秦琼卖马、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的《说唐故事》,或者《说岳故事》,甚至《三国演义》、《李自成》片段,他简直是村里的小单田芳啊。那时候感觉大哥好像换了一个人,他除了会出死力气,怕老婆,还有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对于秦腔折子戏,像游龟山、三滴血、周仁回府、辕门斩子、铡美案、三娘教子、十五贯、玉堂春、火焰驹、拾玉镯、河湾洗衣、二进宫、打金枝、斩秦英等等,他好像都如数家珍,没有哪出不清楚的。到现在,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一听到哪儿有唱戏的消息,就立刻来通报给我妈,津津有味地给我妈讲一阵可能会演的戏目,评点一下戏班的唱腔和扮相,也陪我妈去别的村子看戏。前年春节,在他家的院子还搭了戏台,大家凑分子请附近村的戏班子来助兴,这真比人家在家里通宵摆麻将桌赌博好多了。
大哥每天一进门,就像个广播员一样,有时候高声大嗓“哎——今天谁家的麦子种上了”,“今天谁家的菜卖了个好价钱”,“谁家的牲口下崽了”,“谁家明天碾场哩”;有时候压低声音说“妈,你可不知道,谁家的娃闯祸了,被公安局的抓走了”,“谁家的苹果被偷摘了,有人看见了”,“谁家的院子被贼翻墙进去偷了,说不定是谁家的娃干的”,“谁家的事情做得哑哑密密的,没一点风声”,“谁家的事情有些粘眼了”……
他自己穿得再破烂,他觉得理所当然,哪怕衣不蔽体,我们看着寒酸他不觉得。他有时候卖完菜拉着架子车去给我送吃的,隔着教室后门悄悄叫我出来,他回去竟然给我妈说“满教室的学生娃,就我妹妹穿得最朴素。”
我工作后有一次回家,看到他的绿胶鞋竟然磨掉了半个后跟,袜子露出整个脚后跟。我真是不忍心,“大哥,你就再没有其他鞋了吗?”他嘿嘿笑着说“有,还有,这不是去菜地浇水了吗?”我给他捎过保暖线裤和棉袜,希望他冬天干活或大清早卖菜穿上能挡点风寒;我也给他捎过保温水壶,希望他夏天在地里干活或者卖菜时站一天能润润口。不过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他到底用了没有。
按说大哥也是有点文化的人,可是种地永远都落在人后,没有老年人的经验,也不学年轻人的机灵。连我妈都听说的新种子、新技术、新农药他就是不用,就往地里洒点有机肥,等着靠天吃饭就行了。爸爸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每次给他买化肥、种子的钱都不知道是存起来了还是给孩子零花了,叹息他“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他到底是个什么农民啊?”他种的粮食和菜不用好种子、不用化肥农药,当然长不出好样子,也卖不出好价钱。他拉着一车好不容易摘下的菜,一到市场就便宜批发给菜贩子回来了。种地的多少时日他都熬过了,但卖菜的一天时间他却嫌费工夫。我回家都给他讲过成本和效益、投入和产出的关系,我耐心地说着,要舍得下本钱才会有好收成,他满口答应“哎,对,对,你说的对”,但你下次问他,依然是嗨嗨笑着,“哦噢”地糊弄着。我妈对我说“咦,再别提了。”我给他钱让他一定要补牙或者看耳朵,专款专用,他也满口答应,你下次见到他,什么也没改变。我妈总说“他干的事把人心都气烂了”,他那顽固的榆木脑袋干脆不开窍,连我妈这个老太太都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