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宫,人间与地府,是这茫茫天地间的三大所在。
天宫的最高主人是玉帝,可是谁都知道,王母才是天宫最权威的人。玉帝一向唯母亲马首是瞻,这千年来年纪渐长,却变得越发地遵从母亲。
这一天,王母正从玉帝宫中出来,忽然就想着到处转上一转,发现自己的贴身侍女替她办事尚未回来,身边那几个小侍者颇不顺心,转脸看见一个正殿前侍立的小侍者,那侍者身穿天青色袍子,脚上踏一双青色描金的小靴,面目细致精美,微微上挑的长眉斜斜飞向鬓角,水波一样的眼神,脸上一个暖意洋洋的笑,纤长的身材如风中青竹,便随手点他道,“你,跟着我来吧。”
这小侍者是天宫里玉帝殿前一位侍者,由一只白色的鸥鹭修成人形,前三百年是鸥鹭的样子,后三百年又在殿里修行侍候。一向只是做些杂事,这可是头一遭担这么重的差事呢。
小侍者含笑上前,扶了王母的手道:“婆婆,我来挽着您。”
小侍者的声音脆生生的,手纤长凉润,天宫美人如云,王母早就见惯,也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就是觉得这个孩子怪不错的。
那孩子问:“婆婆,婆婆,您去哪儿?”
王母道:“去老君那儿坐会儿。听说这老头偷藏了人间绝好的茶。这人越老就越发地小气起来。”
那小侍者轻轻笑起来。扶着王母上了凤辇。忽的,那孩子挑开车帘,伸进头来,笑意盈盈的说,“婆婆,我觉得您好年轻啊,我都犹豫该不该叫您婆婆呢,可又不知道叫您什么好。”
王母平日里听惯了这样的奉承话,可大多由人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说来,竟从未听过有人如此一派天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笑起来,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小侍者点点自己的鼻子说:“我么,我叫做白练离,婆婆。”
小侍者非常地周到。他是第一次侍候这么重要的人物,却全没有瑟缩拘谨,一派天真,絮絮地跟王母说着有趣的事,婆婆婆婆地叫个不停,清脆的声音,爽利的动作,不像是侍奉着在天宫拥有最高权威的人,倒像是与自家外婆一起出游,这给了王母非常新鲜的感觉。王母十分喜爱这个细心的颇解人意的小侍者,捏了他嫩嫩的脸,说:“这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叫人特别的舒坦。来,婆婆有赏赐给你。”王母随意摸出一颗珠子,递给练离。竟是颗上好的东海夜明珠。练离接了过来,左看右看,伸出舌头舔一舔。王母笑道,“拿着玩儿吧,吃不得的。叫老君爷爷拿他厨子拿手的点心来咱们吃吧。”
王母有意要将小侍者练离留在身边侍候,太上老君道:“过来我细瞧瞧。”仔细看了看练离说,“这个孩子,还是放出去的好,将来会颇有一番经历。”
王母娘娘一向信老君的话,闻言,虽不舍得,到底身边有的是灵巧细致的可人儿,便说,“也罢。倒底修行还浅,若留你下来,恐众人不服。这里正好有一个空缺,地府十殿转轮王薛允诚殿上的白无常调离,你就去顶了那个缺吧。你的修行,对付人间几个恶鬼也尽够了。等修行圆满些,自会有你的另一番造化。”
就这样,白练离来到了地府十殿。
白练离其实并不热切地想留在王母宫殿。
他在那里已经待了六百年,着实有些腻了。虽说已是百年之身,在天宫,却不过只是一个少年人,若论人间的岁数,也就十六岁的样子,又是男孩子,早存了去历练一番的心意,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这次再料不到有这个的因缘巧合,兴冲冲地第二天就赴任去了。
白练离永远都会记得第一次见到阎王薛允诚的那一天。
广阔的地府大殿,有些昏暗,却并不阴沉可怖,大片垂挂的白色轻纱,在暗色里飘起;宛若带起了前尘轻梦。
白练离上前两步跪倒行礼。
“白练离参见。”
巨大的案前,朦胧坐着一个人,白练离想一定是十殿阎王薛允诚了。
“抬头。”
一把稳笃的声音沉沉传来。
白练离抬起了头。
案前的那人坐在一片阴影里,但是阴影却掩不住自他身上发出的英武之气。
薛允诚出人意料地年青,彷佛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深紫的官服,笔直的腰背,眉眼虽然看不十分清楚但可知十分端正,格外的威严,他那么端端地坐着,似乎几千年来从未挪动过半分,给人以很深切的压迫感。
白练离呆呆地看着他,低下头,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心想,恐怕不是个好讲话的呢。
突然听到上头那个说,“回去。”
白练离愣了,“什么?”
“我不要你。”
白练离惊讶之下连礼数都忘却了,睁大了眼说,“为什么?”
“不要问。”
白练离大气之下,居然站了起来,“我不回去。倒底为什么,一件差事还没办便退了我,再没有这个道理。告诉我为什么才行,若是在理,就算了,若是不在理,我是断断不会走的。”
说完才醒悟这么说话与礼不合,只得气鼓鼓地扑通一声重又跪下来。
那个人沉默半晌,还是两个字,“回去。”
白练离也动了拧脾气,“不回去。”
“回去。”
“不。”
停一下,那个没了动静,白练离也放小了声音说,“总得给我一个道理啊。”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了一点委屈,软软的尾音,颇有几分粘乎,自己却没有查觉。
却听那边半天说道,“长得过于好了。”
白练离听见阎王薛允诚说出的理由,气过了头,居然笑了起来。
他虽在天宫玉帝殿里侍侯了多年,却并不是近侍,只在殿外做些琐事,所以并没有受过太大的约束,性子颇有些灵动跳脱之气。
他顺着跪着的姿势坐下来,以手支着下巴,笑着说,“这个理由真真是,好—笑—得—紧。”
薛允诚答:“不好笑。”
白练离说,“我说好笑。”
那边隔了一会儿答:“回去吧。”
白练离说,“那我也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不回去!说破大天去,我也不回去,王母娘娘跟前我也是这句话。就赖这儿了怎么着吧。”
那边过了好大一会儿,有一声咳嗽声传来。
白练离想,果然是不好说话的人,连咳嗽声都透着硬邦邦。
练离放软了声音,一迭声地说:“让我留下吧,让我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吧,好哦?”
那威严的身影岿然不动。
却不知那一连串的留下吧小猫爪似的在薛允诚的心里抓挠。抓挠得心烦,却没有恼。
薛允诚说:“想留下?”
白练离答:“是啊。怎么?”
薛允诚说:“那,试试吧。”
薛允诚接着道:“戴上这个。”
白练离诧异地抬头看他,却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却见他微微一挥手。早有一边立着的小童捧过来一样东西。
白练离往小童手上的托盘上看去,一根白色哭丧棒,一顶白色长帽子,尖顶,上书四个大字“你也来了”。
白练离知道那是白无常该戴的,他拎起帽子,细看了一回,咬着嘴唇偷笑,实在忍不住,最后终于有一声轻笑溢出口边。
那边薛允诚听得那脆生生的一声笑,说,“又笑?”
白练离扬起脸,“好难看,像座塔嘛。”
薛允诚道:“不准笑。”
练离道:“哦。”
薛允诚道:“地府要肃整威严。”
练离问:“为什么呢?人生苦短,世人都惧怕死亡。多半是因为想象中地府的阴森可怖。若咱们地府的人大家一团和气,笑脸迎人,”停下来笑一下,“哦,不对,是笑脸迎鬼,大家就都不会再畏惧死亡,会觉得死,不过是另一种活的法子,便能在生时更快乐更圆满,岂不更好?”
离得远,薛允诚却依然能看到那孩子眼中明媚的光彩与笑意,俐落清脆的声音,扬洒下来,珠玉一般。
薛允诚慢慢地道:“荒……唐!”
练离只单纯地说出心中所想,其实这一番想法儿,他从未与人说过,听到薛允诚说荒唐,虽心中不全服气,却以为是真的有些荒唐,低下头去,有些黯然,心里想着,你不愿笑就不笑好了,我愿意笑就笑好了。一念轻转间,又笑出来。
薛允诚道:“别笑了。”
白练离收了笑容道,“好。我没再笑了。”
薛允诚道:“你在笑。”
白练离觉得委屈,“没有了,这会儿没在笑。”
薛允诚道:“在笑。”
白练离说:“没有呀,我天生一付笑模样儿。”
薛允诚道:“想留下,别总笑!”
白练离叹一口气,“哦,知道了。”
一眼又看见托盘里还有一样东西,白练离捏起来看。
是一张面具,薄如纸,捏在手上半分重量也无,面具上有高吊起的眉,咧开的嘴,形成一个诡异的笑,鲜红的长舌露出口唇外。
白练离只知道白无常该有的大致的样子,其实并不具体地知道无常确切的形象,这一看之下,吓了一跳。
“我以后每次出去办公事都得弄成这副样子吗?”
“是。”
白练离拖长了声音,“不……要……啦。太……难……看了。吓坏人,鬼都吓坏了。”
软软的声音,清越的,带着少年特有的微微扬起的尾音。
“穿或是回去!”
“好吧好吧好吧。我穿就是了。”
练离把帽子带上,面具也贴上脸。
“下去吧。”
练离答:“是。”
往外走了两步,终是不甘,还是回过头来,掀开面具,恨恨地做了副怪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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